臘月二十九，晴。
晨霧中天光映著曉云，微藍。
暖陽照進碧紗櫥，照在熟睡的人兒臉上。
蕭思葉睡眼朦朧，看著屋里陌生的陳設，不由害怕，哇哇大哭，“阿姆——阿母——”
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到柳飄葉耳邊，他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翻身跳下床，衣服都顧不得穿就直奔暖閣。
他坐在榻上，抱起正在哭的蕭思葉，柔聲道：“思葉，哥哥在呢，別害怕。”
蕭思葉抹掉眼角的淚珠，縮在柳飄葉懷里，小手緊緊抓著中衣的衣襟。
風七雪掀起紗簾，“想吃什么，姐姐去給你做?！?p> 蕭思葉小聲道：“嚇死寶寶了，哥哥沒被偷小孩的偷走。”
風七雪掩唇輕笑，“放心，有姐姐看著，他丟不了?！?p> 房間里銅鈴聲翠響。
原來是有人敲門，風七雪推窗看到天涼鏢局的鏢旗，從窗戶一躍而下，翩若驚鴻，落地無聲。
鏢頭秋文長拱手道：“天涼鏢局慚愧，失信于神捕大人，三箱珠玉在來的路上被人打開過?！?p> 風七雪道：“打開過？沒丟東西？”
秋文長赧顏道：“小人清點過，一樣沒少，還多了一封信。”
秋文長想到有人動過他的鏢，就感到羞愧。他已經(jīng)年過五旬，走鏢大大小小百次，第一次失手，即便是一樣東西沒丟，也是莫大的恥辱。
風七雪推開門道：“搬進去吧，把信給我?！?p> 秋文長垂著頭，雙手捧著交出信。
風七雪看到信封完好，還沒有拆過，不禁輕笑，拆開封信里只有三個字“盜神留”，她把信放在長幾上，輕聲安慰老人，“輸?shù)貌惶?，盜神楚留光?！?p> 秋文長顫巍巍的手拿起信，長嘆一聲，“竟然是他。楚留光，逢寶必留，三日內(nèi)取。這信已經(jīng)過了月余，他還沒來取，這是為什么？”
柳飄葉背著蕭思葉走下樓，看看信，道：“可能是和你秋家有舊，不忍心壞了你家名聲。等送到風神捕手里再取也不晚?！?p> 秋文長明白了柳飄葉話里的有舊，是自家大小姐與盜神的孽緣，眼前白衣年輕人竟然知道，不由多看一眼。
白衣年輕人一笑，人畜無害。
秋文長多年經(jīng)驗告訴他，此人很危險。
柳飄葉坐在隔簾后，笑道：“也沒出多大事，鏢銀按原價八成付給你們，沒問題吧？”
貨物途中被開箱，依照江湖規(guī)矩，鏢銀扣兩成、三成都不算多。秋文長自然沒有怨言，拱手表示愿意接受。
秋文長是個厚道人，表示愿意幫忙護衛(wèi)。
風七雪笑道：“不必了，林惕真人會來，有他就足夠了。”
秋文長千恩萬謝離開了，風七雪氣呼呼杵在店里，不知在跟誰生氣，嘴里罵著“吝嗇鬼，又不是花你的錢”。
蕭思葉問道：“哥哥，吝嗇鬼是什么鬼？”
柳飄葉道：“就是有糖的孩子，守著一堆糖不肯分給其他的小朋友?！?p> 蕭思葉笑道：“思葉不是吝嗇鬼，思葉最喜歡分享?！?p> 風七雪哂笑道：“孩子都懂的道理，某些人不懂。白活了二十五年?！?p> 柳飄葉道：“鏢師都有自己的傲氣，你越是寬仁，他越是羞愧。多給十來兩銀子，他可能會留下一生的心結(jié)。有時候，情義傷人，無情無義，反而安人?！?p> 他話一頓，繼續(xù)道：“有些人，白活了三十年?！?p> 風七雪臉頰泛起紅暈，像熟透的蘋果，給人很甜的感覺。
她澀聲道：“對不起。”
柳飄葉道：“我建議你邀人，即便是林惕也沒有人防賊的本事，何況是盜神楚留光。大內(nèi)的九龍杯，眾目睽睽之下失竊，就連宮中大貂寺，號稱‘七階之下第一武夫’的魚朝都攔不住他，別說是林惕了?！?p> 風七雪知道神秘的風媒市把習武分九階，是江湖里公認的實力劃分，宮中魚朝是七階之下無敵，都攔不住來去如風的盜神楚留光，別說自己五階露頭的實力。
她看到眼前的柳飄葉，他最風光的時候，號稱“八階夜帝葉日天，能把武道打斷頭”，再看看現(xiàn)在的樣子，就是個被自己藥住的吉祥物。
風七雪看著他，靦腆一笑，“你想不想跟他打一架？我可以考慮少給你下點藥?！?p> 柳飄葉道：“沒興趣。我只喜歡跟莽夫打架，不喜歡跟滑泥鰍玩。你不給我下藥也沒用，武夫就像個容器，我的瓶子大，三天不夠我裝水的，裝不滿水我打不了?！?p> 風七雪苦笑道：“我該叫誰？”
“樂府那些詞牌先生，比如劍氣近、水龍吟、破陣子、臨江仙?！绷h葉說起王朝的機密，如數(shù)家珍。
樂府不是培養(yǎng)皇家樂師的地方，而是朝廷高手聚集地，是王朝家底。詞牌名則是這些高手的代號，柳飄葉口中的四人，合稱“樂府四老”，都是八階左右的高手。
風七雪猶豫道：“會不會大材小用，都說盜神才七階。”
柳飄葉道：“可能設定境界的人武功太低，七階以上劃分誤差太大，很難準確區(qū)分。而且，你們那看圖說話，做不得數(shù)?！?p> 風七雪感到為難，“可是盜神頗有俠名，直接動手會有損樂府威望。”
柳飄葉問蕭思葉，“吃飽了嗎？”
蕭思葉摸摸肚子，乖巧的點頭。柳飄葉擦干凈她嘴角的菜油，“走，哥哥帶你出去玩?！?p> 風七雪無奈道：“別走遠。”
柳飄葉抱著妹妹走到門前。
桃花燒紅長空，白云卷角，街邊老樹發(fā)新枝，鳥雀噪屋檐。
“這世間除了明月清風不可辜負，余下皆可辜負。楚留光的‘俠’，說好聽的劫富濟貧，慷他人之慨，說難聽就是搶劫，算什么大俠？你既然同情他，心向江湖，做什么捕快?！?p> 風七雪望著柳飄葉的背影怔怔出神，盜神楚留光是江湖一代傳說，成名遠比柳飄葉這位夜帝早。作為一個江湖后輩，如此指摘前輩，會為人不齒。
仔細想想，風七雪也明白了柳飄葉的意思，他在彼岸天提出“三戒十一律”，公開反對“任俠江湖”，楚留光這天下最任性的人，自然入不了柳飄葉的眼。
他還說：做什么捕快？
風七雪捫心自問：我為什么做捕快？因為我想將那人繩之以法，可是……我做不到。
清淚滑落，在心中暈開漣漪，風七雪有些懷疑自己的選擇。
……
……
清水寺在小鎮(zhèn)西南。
昔日香火鼎盛的寺廟只剩下殘垣斷壁，罪魁禍首就是柳飄葉。
外界說那一戰(zhàn)打的昏天黑地，日月無光，實則不然。柳飄葉在《夜的回憶》里寫到，“……余困守清水寺，至夜，風七雪偷心一掌散功?！?p> 后來，這里的和尚被接到長安去了。
清水寺成了小鎮(zhèn)商販聚集的地方。
“小姑娘，吃糖葫蘆不？”
說話的華服青年目似秋水流光，眉如一字，豐神如玉，衣上繪著寫意山水畫，風流瀟灑，言笑間透著玩世不恭的意味。
柳飄葉微微皺眉，“我們熟嗎？”
華服青年笑道：“剛罵完我，怎么不熟？”
“楚留光？”
“正是在下。”
“幸會，閣下找我何事？”
“喝酒，你敢嗎？”
“有何不敢?！绷h葉招呼身后的小廝，又對蕭思葉道，“你先回家吧，哥哥陪這個大叔聊聊天?！?p> 蕭思葉乖乖跟著小廝離開，引得楚留光發(fā)笑，“這出門前呼后擁的感覺怎么樣？”
柳飄葉斟一杯酒，說：“還不錯。大理寺的女神捕，天天伺候著，出門還有人付賬?！?p> “不就是畫地為牢嗎？”楚留光審視柳飄葉道。
柳飄葉看到楚留光眼底的譏笑，淡然道：“天地之間，誰不在牢中？”
酒入肺腑，唇齒留香，后味甘甜綿長。此酒正是小鎮(zhèn)特產(chǎn)桃花釀，酒不醉人，濃度較果酒高一些，比果酒更加醇郁。
柳飄葉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和江湖人士一起喝酒了，他成名江湖時才十七八歲，與他同代的人大多像楚留光一般年齡，四十左右。
他對于自己的江湖歲月，很不滿意，想起昔日的蠢事，不禁發(fā)笑。
楚留光很討厭柳飄葉的笑，他看在眼里很虛偽，于是詰問道：“你剛剛說，境界劃分有誤，錯在哪里了？”
柳飄葉知道風七雪的性格，必然要拿眼前盜神，破家無數(shù)的盜神，確實該抓。
“錯在太把自己當回事，破千甲之后的路，就像東海邊那老頭，日日看潮起潮落，看不到出路?？菔刂窖麻g的草木，等待死亡?！绷h葉舉杯敬楚留光，嘴里還在念叨“沒有出路?！?p> 落寞的眼神猶如一把利刃，扎在了楚留光的心口。
楚留光悶悶不樂，喝了一口酒，“身后有余望縮手，前面無路想回頭。”
“做錯事，就應該回頭認錯?！?p> “我錯了嗎？”
“大錯特錯?！?p> “取不義之財，周濟窮人，何錯之有？”
“何為不義？”
“不義者不義?！?p> “盜搶財物，義？”
“不義！”
“你可記得，奪他人財物，那些人的絕望。寒門積財不易，河東、河北多豪富之家，你為何只劫寒門，不劫世家？你害人家破人亡，卻如此悠哉，良心不會痛嗎？你不會痛，你這糟老頭子壞的很！”
“你給我閉嘴！”
刺耳的魔音響起，鳥雀墜地。
楚留光頭暈目眩，一切似真似幻。
吹笛子的柳飄葉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楚留光趴在桌上，咳出一口血，痛苦道：“你，故意毀我的路？”
柳飄葉眼神很傷感，像是遇著暖春的臘梅花，傷心自己花期的短暫。他收起白玉笛，握緊拳頭，艱難起身，“你不配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