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擺著一碟黃金酥餅，一碟西紅柿雞蛋，一份鴨蛋粉皮，一碗蝦仁湯。
香味兒？醬味有點大，有點糊味，有些煙味。
柳飄葉看了看，聞了聞，沉默了。
客棧的目標客戶是江湖游俠，不是牲口，這色澤，這菜味，養(yǎng)牲口也不至于此。
為了不至于尷尬，風七雪拿起筷子嘗了嘗，“面用涼水和的，應該用熱水燙面?；鹛螅u蛋和鴨蛋都炒干了。這蝦仁湯還不錯，味道有點淡，再去拿點鹽?！?p> “我這就去拿?！苯j(luò)腮胡漢子慌慌張張跑去廚房取鹽。
風七雪看著柳飄葉，柳飄葉道：“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人，就用他吧?！?p> “我可以下廚?！?p> “人都多大了，應該抽時間保養(yǎng)了。廚房里整天油煙，熏得毛孔里都是黑頭，就不好看了。就他了，就這么定了?！?p> “多大了？”
“奔四了?！?p> 風七雪揪著耳朵，詰問道：“我才三十，你就嫌我老了嗎？”
柳飄葉諂媚道：“女大三抱金磚，你大我五歲，肯定發(fā)家?！?p> “你在我面前，怎么像拔了牙的老虎?！?p> “牙都被磨干凈了，哪還有鋒銳。”
蕭思葉垂頭喪氣走到哥哥身邊，盤著腿坐在地上眼神憂郁，像個小大人一樣。
風七雪道：“怎么了？”
蕭思葉攤開手，掌心有一顆牙，“哥哥，我老掉牙了?！?p> “噗——”柳飄葉噴出一口茶，看她掉了顆牙，狂笑不止。
風七雪抱在她在額前輕吻，“你長大了寶貝，要換新牙了。”
絡(luò)腮胡漢子抱著鹽罐子從廚房跑出來，邊跑邊喊，“娘，救命??！額滴老天娘，嚇死我了?！?p> 蕭思葉嚇得骨碌碌爬到哥哥懷里，柳飄葉輕撫著她的背，輕聲道：“小聲點，嚇著孩子了。”
絡(luò)腮胡漢子哭喪著臉，“廚房跑進去個瘋子，正伸手在鍋里喝湯呢?？蓢樔肆耍侨碎L得跟鬼似的?！?p> 風七雪聞言已經(jīng)離開大堂，穿過拐角進了廚房。
廚房里滿頭雜草的野人，皮膚像老樹裂皮，尖嘴猴腮，毛臉如猿。他正趴在鍋里，用手撩湯喝，鍋里沸騰的湯汁還在冒咕嘟，他像是毫無知覺。
野人抬起臉，看著眼前美人，他身手撓撓襠，埋頭繼續(xù)喝湯。
他那一眼，寒意極重。
風七雪默默退出廚房。
柳飄葉道：“怎么回事？”
“廚房里有個人，像當初的你那么強。但人好像有些神志不清?！?p> “那就是打不過了，你抱著思葉去鐵匠鋪，我去看看?！?p> 柳飄葉起身要去廚房被風七雪拉住，“你最近一直在跌境，不許去。”
這時吃飽喝足，滿臉油光的野人已經(jīng)尋著聲而來。絡(luò)腮胡漢子“媽呀”亂嚷，連滾帶爬跑出客棧。
柳飄葉看著野人，試探道：“敢問閣下可是邪王玄黯？”
玄黯！邪王？
野人抱著頭，他瞪著眼看著柳飄葉，恐怖的眼睛凸出，眼瞼中布滿血絲，他開口，出口卻是獸聲。
劍氣近又提著那根燒紅的劍胚而來，手里還拎著昏厥的絡(luò)腮胡漢子，“這真是邪王嗎？”
柳飄葉不能確認，只是感覺像。
他又感覺滑稽，邪王玄黯，主導了廟堂六十年風云變化的人物。他是武朝創(chuàng)立的大功臣，輔佐李家兒媳，本朝皇帝的奶奶，千古唯一女帝登基。
在武朝歷史里，他攪動風云對抗世家；崇佛滅道編著《彌勒經(jīng)》，給女帝合法身份；女帝母女身邊的蓮花郎們都是出自他手。昔日武朝，皇族私闈穢亂的罪名，他占三分。
他還在北門開科選士，任用寒門子弟編纂時下科舉明經(jīng)、進士、秀才等科經(jīng)要，滅除荼毒人心的讖緯術(shù)。
他還為女帝培養(yǎng)女官，將朝廷一些部門向女子開放，比如樂府。臨江仙就是樂府第一位女詞牌。
六十年功過誰論，一朝雷動戍邊城。
明皇帝登基，神龍政變，八王將他放逐至漠南受降城，那之后就沒了消息。很多人都以為他死了，誰能想到會是這幅鬼樣子。
“昔年曾經(jīng)遠遠見過一面，感覺熟悉，像是?！绷h葉只是猜測，不敢相信。
劍氣近摸摸自己的胡子，“他活著，得有一百五十多歲了吧？如果一百五十歲也沒什么嚇人的。精血衰竭，元氣消散，應該沒有多大威脅。東海有一位睡翁，人間有一位劍仙，養(yǎng)不起第三個仙人。嗯，先看看再說。”
柳飄葉打趣道：“他一百五十，你九十，你跟他換了，就賺了一甲子?！?p> “對啊，一甲子，六十年?！眲饨f完想了想，破口大罵，“你個大忽悠，怪不得普天之下除了你的紅顏知己們和林惕，沒人念你的好。你這人損人不利己的毒夫?！?p> “們？”
即使眼前有不可知的恐懼，或可說生命威脅，風七雪的關(guān)注重點還在一個“們”字。
柳飄葉短時間內(nèi)想到最好的方法還是報官。
據(jù)柳飄葉去皇宮看月亮的經(jīng)驗，皇室有著雄厚的人才儲備，他就是因為找梅妃看月亮，所以行蹤暴露被追殺。
在古典王朝時代，連續(xù)出現(xiàn)三位優(yōu)秀的執(zhí)政者，必然成就一個盛世。這時王朝大瑜經(jīng)歷李家祖孫三代的辛勤建設(shè)，盛世迭起，一浪更盛一浪，實力遠朝古之盛世。
縱然有武朝、中宗朝、顯宗朝的揮霍，明皇帝在張、姚、宋等賢相的輔佐下，恢復其祖父時期的省事。宮中豢養(yǎng)的高手多如牛毛，水平雖不及太白真人、但也不遜色盜神等，在數(shù)量上還超出了江湖兩成。
他把目光投向劍氣近，劍氣近搖晃著身子，發(fā)出鼾聲。
“得，死老頭真會裝?！?p> 野人直勾勾盯著柳飄葉身后的風七雪，嘴里留下口水，“嗷——”他眼中只有源于本能的欲望，目如丹朱，猩紅炙熱。
他又暴吼一聲，震耳欲聾。
野人躍起撲向風七雪，勢如急電。
柳飄葉身形不動，手掌拂向野人。
這一拂看似綿軟無力，實則剛猛至極。他用道家“四兩撥千斤”的手法，借力一推，輕而易舉的將野人推開。
野人的眸子冰冷，充斥著瘋狂的殺意。
柳飄葉取出笛子，吹起了《彼岸天》。
這是禪韻十足的曲子，是柳飄葉在青鳥湖湖心島聽經(jīng)時創(chuàng)作，糅合了佛家濟世度人的慈悲音、儒家對大同世界的期盼。
那是他人生意氣風發(fā)的時候，彼岸天睥睨雍涼。他身為彼岸天的主人，在青鳥湖定下“三戒十一律”，重定俠義概念，欲向天下說俠風。
這首曲子沒有殺伐與劍意，只會催人捫心三問：
——我是誰？
——我從哪來？
——我又去向哪里？
昏昏噩噩的野人眼中劃過一絲清明，很快又被瘋狂掩蓋。
這一年的第一場春雨來的極早，街巷的梨花才剛剛露出花骨朵。
此時熏風如醉，細雨斜飛入大堂。
雨絲如針落在野人身上，壓下他那身狂躁。
野人眼中有了幾分精神，很是疲倦，竭力嘶吼道：“狼子野心，天下亡戎。諸公與我，殺！殺！殺。殺賊……”
柳飄葉想起昔日在湖心島，老僧的一打一推，當頭一棒以晦澀的手法“醍醐”，然后一推叫醒夢中人，“醒來！”
春風拂面，邪王醒來。
“我靠……”
活了八十歲的劍氣近，見了柳飄葉如此輕松而詩意的御敵，還是忍不住爆粗口。
劍氣近想起昔年流傳在青唐的小詩：“人間不見仙人渺，今世風流落哪家？彼岸香幽聞夜帝，斜風細雨數(shù)桃花?！?p> 詩中說夜帝“斜風細雨數(shù)桃花”，現(xiàn)在一想，那是夜帝的意境。
意境是儒家空中所說，道家稱為內(nèi)景，佛家稱為菩提。只有走向武道絕頂?shù)纳倭謷叩厣@樣人物，才能擁有。這是心境體悟，哪怕是跌下境界，一樣有。
原來他埋了桃花，還有斜風細雨。
僅僅是這些，已經(jīng)很是駭人。
他有些后悔，為何接了這破差事，暗下決定回去打辭呈。
劍氣近之前一直認為，柳飄葉吃了兩年的散功藥物，必然會受藥效影響，可能會表現(xiàn)在聚氣速度當年，也可能表現(xiàn)在存儲氣的效果。他們樂府“四人組”一商量，就令風七雪停了藥。
結(jié)果停藥的第三天，暴起打了盜神。
當時劍氣近認為他是“偽八階”，后來才發(fā)現(xiàn)盜神是偽八階，盜神每個境界都是“偽境”，盜神的武道就是豆腐渣工程，無論是在修行，還是境界體悟都不足。
故而，柳飄葉輕而易舉擊破他的道心，讓他對路產(chǎn)生了懷疑，造成了跌境?？裳矍暗囊叭?，表現(xiàn)出了八階的敏銳，未想到被柳飄葉輕易攔下。
劍氣近不禁在想，武道劃分真有問題嗎？
劍氣近又想到：有問題和我也沒關(guān)系，只是讓境界低的人少走彎路。就算是呂祖那般仙人，都有仙游之期，何況是我等凡人。人生不過是百年，武道不過御風憑虛，兩者皆在眼前，不過爾爾。
人非生而豁達，而是經(jīng)歷起起落落，將三春好景看破，才悟得花開花落終有期。
想至此處，多年謹小慎微的他，心道：路已至盡頭，不妨往前走一步，看看別處風景。
他提著劍，氣勢陡然一變，意氣昂昂道：“樂府劍氣近，請邪王一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