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前廳的格局,闊大疏朗,一如林湖彥的為人。
甄銳坐在客座上首位,眼神清冷,斜睨著滿堂跳梁小丑般吵鬧的人。
往常路經(jīng)姑蘇,來拜謁林姑父,這些人何曾露出這副嘴臉。
他輕嗤了一聲,端起茶碗,嘗了嘗,滿鼻幽香。
林姑父家的茶,還是這樣好。
正吵著,門外忽傳來一個稚嫩的女聲:“姑娘來了!”
廳堂之上,一時肅靜。
“大表兄。”
林清緩緩走入門來,與甄銳見禮,眼卻脧著坐在主位的清瘦男子。
“林妹妹!”
甄銳忙還禮,心中卻暗暗納罕。
他這個表妹有著驚世才貌,卻是個美人燈,風(fēng)吹吹就要壞的,姑父病重將去的情形下,她不僅沒跟著大病一場,竟然還有力氣和心思跑出閨房,實在是令人驚詫。
“五叔,你坐錯地方了。”
林清仰著頭,頗為不屑地看向主座上的清瘦男子。
那是她父親從大牢里救出來的,五服開外的堂弟,名喚林峰。
眾人頓時神色僵硬,就連甄銳都驚得嘴巴張了又張。
甄銳下首坐著的紫襖婦人一反應(yīng)過來,就立刻跳了起來,叉起腰剛要開口,觸到主座上林峰的眼神,又放下了手,這才氣鼓鼓地道:“什么話?大老爺眼見著就沒了,這林家自然不可一日無主……”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紫襖婦人臉上,響聲震驚四座。
紫襖婦人是林峰的結(jié)發(fā)妻子王氏,為人尤為跋扈,又一向最是維護(hù)丈夫兒女。當(dāng)下,她捂著紅腫的臉,不可思議地看向打了她一個耳光、站姿挺拔的小丫頭夏蟬,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臉上怒色勃然。
“好你個賤仆!竟敢欺主!”
王氏抖著手,氣的滿面紫漲。
“我是林老爺家的仆,眼里心里只有咱們老爺和姑娘,您是我哪一門子的主?不過是夫家沾著邊姓了個林,靠著我們老爺接濟(jì)過活,現(xiàn)下我們老爺病著,倒咒起我家老爺來了,我真真不知,天底下竟有這樣不知廉恥的白眼狼!”
夏蟬身形看著小,可于這損人之道上,尤為厲害,一番數(shù)落下來,不僅口齒清晰擲地有聲,更是神色鎮(zhèn)定毫不怯場。
王氏是個爆碳脾氣,哪里受得了被人打罵,更何況對方還是個卑賤的小丫頭,當(dāng)下便發(fā)作起來,一面罵著“小娼婦”一面撲上去和夏蟬廝打起來。
一時間,兩人扭在一處,或捶打或撕扯,場面可怕又熱鬧。
林清冷笑一聲,不相護(hù)也不阻攔。
她冷眼脧了一下表兄甄銳對面坐著的一男一女,男的是當(dāng)年她父親一手拉扯幫扶的另一個堂弟名喚林巖,女的是林巖發(fā)妻馮氏。這二人打血脈里論起來倒是比林峰更親近些,只隔了五服。
林巖只垂頭吃茶,時不時嘆口氣。馮氏見王氏在地上滾亂了發(fā)髻,這才拿起帕子,作出慌里慌張的樣子,上前去拉王氏。
“五嫂性直,素有女中將軍之風(fēng)姿,可也犯不著跟個奴婢撕扯呀,這不是萬事還有五哥在嘛!”
馮氏一面拉扯,一面閃躲。
偏王氏是個牛心左性的,這急火攻心的時候,哪里能聽進(jìn)旁人的話,只一心撒潑要打死夏蟬,口中咒罵聲不斷。
夏蟬更是不予理會,一個猛撲,沒打著王氏,響亮的巴掌,竟落在了馮氏面上。
馮氏吃痛,驚呼一聲趕忙松開了手,那王氏不妨沒了借力,順著夏蟬的推搡直滾到了大門邊。
“五哥你說句話啊,五嫂都這么著了!”
馮氏捂著被誤打到的半邊臉,強(qiáng)忍著憤恨,望著林峰淚珠漣漣。
林清心中暗笑,她前世可是把這個馮氏看輕了。
毒蛇比之豺狼,更是令人忌憚。
林峰一直低頭不語,忽抬眼看了看林清,欲言又止。
“大侄女,你嬸子她是個糊涂的粗人……”
看他面色發(fā)白,青筋突起,林清忙趁隙打斷了他的話。
“糊涂人就能百無禁忌嗎?五叔說話可要慎重?!?p> 如果只是因為人蠢,就可以理所當(dāng)然地為所欲為,那她現(xiàn)在不妨讓她們好好體會一下她的肆無忌憚!
王氏與丫頭夏蟬這一番鬧騰,讓林峰面上頗為難堪,再見林清這樣冷眼旁觀又機(jī)鋒相對,頓時怒氣就上來了。
可畢竟已是四十出頭的人了,到底沉得住,悶著嗓子咽了口氣,又緩聲道:“你既叫我一聲五叔,當(dāng)是知道前頭的事自有長輩撐著,你一個大家小姐,只需嬌養(yǎng)閨閣怡情自得便是,又何須你來應(yīng)付外家的官司,叔叔們定不會讓他們賺了林家的便宜去。”
說話時,還不忘瞪一眼甄銳。
甄銳聽了這話,惱得一骨碌站起,手中折扇啪一聲擲在桌上。
“林五,你休要胡說八道!”
甄銳還待要再說,卻被林清擺手示意攔了下來。
林清朝主座走近了些,眼帶笑意地端詳著父親親手掛在堂中的煙雨圖。
“我尊您一聲五叔,不過是父親囑咐,同姓了一個林字。論親疏,自然是我嫡親舅舅更親!大表兄是我林家貴客,不知與五叔有何官司要打?”
看著嬌滴滴的小姑娘,滿口論著親疏,林峰恨意暗生,卻不能發(fā)作,一張臉沉得愈發(fā)厲害。
林清余光掃到他鐵青的臉色,唇角微微勾起。
“若是為那件事……”林清微微停頓,臉上笑意清冷,“大表兄所言不虛,父親病前,確有意將我與林家托付給舅舅。父親寫給外祖母的信,我也曾見過。”
林峰面色陡變,再也支撐不下去。
他在林家,小意周全了數(shù)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了頭,便連一個弱質(zhì)孤女都敢這樣奚落自己。真是恨??!
“可到底,一筆寫不出個林字,外家,那畢竟是外家……”
林峰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句話,臉上卻是不辨喜怒。
“同是姓林又如何,樹倒猢猻散罷了。就算是五叔要掌家,我父親還有氣呢,現(xiàn)在就坐上主位,五叔是不是太心急了些?再者,五嬸子又不是扁鵲華佗再世,如何就斷定我父親不成了?我父親便是再有福壽,也禁不起人這般咒念……”
林清這一席話說的急,話音剛落便垂首咳嗽不停。
甄銳雖與這林家表妹無甚交情,可他素來在女人面前是個心軟的,嬌姿弱質(zhì)這般凄楚境地落在他眼里,不由得憐惜之心大盛。
“林五,你們是欺我甄家無人嗎?我父親只有姑母這一個嫡親妹妹,世人皆知我家祖母泰安侯老夫人素來最疼她的幺女,你們?nèi)缃襁@樣欺我姑母血脈,當(dāng)真以為甄家沒點手段?”
甄銳以手指著林峰,連說帶恐嚇。
坐在地上“哎喲”嚎了半晌的王氏,突然有了動靜。
只見她箭一般沖到甄銳面前,老母雞似地將林峰護(hù)在身后。
“嚇唬誰呢?你甄家一門子黑了心肝的,哪里疼什么外甥女,不過是無利不起早!你便再有權(quán)有勢,那又怎樣,任是天王老子那也逃不出個理字!林家的事自有林家的人說了算,再不濟(jì)還有族老主持公道,什么時候輪到外姓人跑到我們家里頭指指點點?”
王氏蓬頭垢面,一只金釵歪在發(fā)髻兒上搖搖欲墜,她兀自叉起腰理論,唾沫橫飛。
甄銳躲避不及,被噴了滿臉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