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人生七十古來稀,在這個工業(yè)文明還未展開的時代,七十歲的老人確實算得上長壽了。
錢卓今年已經(jīng)七十歲,是與鄭國公鄭錚同輩、國朝政壇資格最老的人。
盡管都早已不擔(dān)任任何實職,但沒有任何人敢忽視這二人的影響力。
好比敢放言以一己之力為皇帝坐鎮(zhèn)天下的鐵骨錚錚鄭國公,直到現(xiàn)在,哪怕僅吊著一口氣,依然能震懾宵小們不敢攤牌。
為什么?
因為他們代表的是那個黑暗卻又光明的時代,所以哪怕時局再糜爛,這些受萬民敬仰、德高望重的老人們都具有登高振臂一呼萬人隨的能耐。
想對付這樣的人,最好的武器是時間。
再雄才偉略之人在時間面前也得乖乖低頭認(rèn)輸。
等他死!
在見到被時間作為對手的錢卓時,陳亮亮覺得自己……嗯,還是有些緊張。
他一邊努力調(diào)整著自己的情緒,一邊向錢卓行了個禮。
錢卓坐在輪椅上,衣著挺普通,一身簡單的青袍罷了。也沒什么富態(tài),很瘦,臉頰更是清瘦,一點兒也看不出位高權(quán)重以及富可敵國的味道。
配合上皆已花白的須眉,其實更像是一個活得很明白很透徹、有仙風(fēng)道骨模樣的老道士。
陳亮亮打量了一眼,然后下意識地低下了頭。
錢卓的眼神并不厲害,一點兒也不咄咄逼人,更沒有居高臨下或是鋒芒四射。有的只是衰老帶來的些許渾濁和無力,更多是看慣云起云滅的滄桑。
雖然平和,但卻沒有隨和。
就是這種滄桑和平和卻不隨和,讓陳亮亮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然后再抬起頭。
低頭是因為他有被人一眼看透的感覺,就像是自己沒有穿衣服。
這種感覺讓他很不喜。
再抬頭則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總要面對。再者,壓力是來源于年齡和地位上的差距,這是可以彌補(bǔ)的,而我比你多的至少數(shù)百年見識你永遠(yuǎn)也不可能彌補(bǔ)。
人吶,在與層次格局嚴(yán)重不對等的人打交道時,總會束手束腳。這時就會下意識地尋找可以縮小彼此差距的地方,讓自己可以更好的面對。
其實這就是阿Q精神。
雖然阿Q精神遭人諷刺,但在某些特殊時候,人類確實需要阿Q精神,畢竟生活終究要繼續(xù)。
他覺得自己穩(wěn)定了許多、堅定了許多,到了臉上能隨時堆出想要的表情的地步了。
見他迅速抬起頭,錢卓瞇著眼呵呵笑了兩聲,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就像一朵盛開的菊花。
“陳亮亮,見著老頭子這干癟模樣,是不是很意外?想不想說些什么?”
陳亮亮微歪著頭想了想,然后拱手彎了彎腰。
“千金難買老來瘦,國公好福氣。”
“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不死,何來福氣之有?”
“老不死把不字去掉,變成老死,這已經(jīng)是莫大的福氣了?!?p> “放肆!”
這聲含怒而發(fā)的“放肆”中氣十足,顯然不是自稱行將就木的錢卓喊出來的,而是其身后扶著輪椅的一位年輕人所發(fā)。
一個大概二十二三歲的年輕人,身材修長,衣著華貴,容貌與錢照稍有相似,算得上是唇紅齒白。
應(yīng)該是錢照的某位堂哥?
陳亮亮表示勞資從未見過你。
我放肆?
放你堂妹的肆啊,大傻叉!
他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錢卓則是不以為然地抬起手向身后揮了揮。
“出去吧,全都出去,老頭子我要與陳小哥兒好好聊聊?!?p> 錢照的堂哥率先離去,經(jīng)過陳亮亮身邊時還扔過來兩道惡狠狠的目光。
陳亮亮聳了聳肩。
接著是所有下人低著頭離去,轉(zhuǎn)眼之間,偌大的廳堂中已只剩下他與錢卓二人。
“是不是覺得這孫子很蠢?”錢卓看著陳亮亮,嘆了一聲后淡淡說著。
陳亮亮忽然有很想笑的沖動。
怎會有這么有意思的老人家?
不過那孫子確實挺傻,你特么都不知道你爺爺想得是什么、要得是什么,一味用吉利話奉承對普通老人或許有用,但對這等什么都見識過的老人來說管個屁用?
也不想想,錢卓特地把他一個下人召過來,難道是想聽吉利話的么?
當(dāng)然,他不可能真笑出來。
“嗯,確實挺蠢的?!?p> “我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卞X卓面無表情地回了一句,然后向陳亮亮挑了挑那花白的眉梢。
“說吧,為何要把老不死的不字去掉變成老死?”
“這個……小子覺得吧,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常態(tài),無論誰都跳脫不出來。既然如此,那自是得以平常心對待,如此能夠老死便該是人之終級追求。”
錢卓贊許地點了點頭。
“說得不錯,挺合我意,看來你是揣摩過的。那再說說,我提這老死老不死的,對你還有什么考究?”
陳亮亮看著錢卓,緩慢眨了一眼。
“若想要一個人自然老死很容易,十人百人不算難,千人萬人不算太難。但若想要再多乃至所有人都能活得有尊嚴(yán),那便是如登天之難?!?p> “所以呢?”
“所以我不知道了啊。”
“你不知道說這么多廢話干嘛?”
“你想聽啊,想聽我就說了唄,誰讓你是國公爺呢?”
錢卓大笑起來,拍著椅柄大笑著,看模樣很是快活。
“你這小子……太滑頭?!?p> 頓了頓后,錢卓繼續(xù)感慨道:“也比那些孫子有意思多了。”
“其實只是新鮮罷了,一成不變的生活肯定會令人乏味?!?p> 錢卓看了他一眼,又說道:“外面下雨了?!?p> “對?!?p> “我挺喜歡雨的?!?p> “我也喜歡。”
“你為什么喜歡?”
“想聽實話?”
“當(dāng)然!”
“好吧,其實是因為我很孤單很寂寞很愛多愁善感很愛自以為是沒事找事,又沒有人懂我。下雨嘛,很適合我這種心境,所以我希望雨能夠下不停。”
“嗯,不錯,要不你再說說我為什么喜歡下雨?”
“你啊,你肯定不孤單不寂寞不多愁善感也不自以為是沒事找事。所以,是不是因為時日無多、所以你覺得應(yīng)該珍惜上天每一點一滴的恩賜?”
錢卓抿著干癟的枯唇想了想,好一會后緩緩搖了搖頭。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不過經(jīng)你這么一說,倒的確生出了想出去看一看的心思?!?p> “要不……去逛一逛?”
“正有此意,門后有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