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看不見

　　眼前依舊是一片白茫茫，沒有第二個人的身影，袁子瀟不知道那聲音從何處來，也從中聽不到絲毫感情波動。

　　他只是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

　　“你是——”

　　袁子瀟話未說完，就看到眼前空間出現(xiàn)了一陣扭曲，一點(diǎn)綠色在白色世界中顯現(xiàn)出來，然后迅速擴(kuò)大，頃刻間占據(jù)了整個視野。

　　袁子瀟根本來不及思考，只是看著周圍世界就在他眼皮底下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只眨眼間，那白色世界竟變成了一片看不到邊際的青綠草地，他站在草地中央，有花香撲鼻，有蟲鳴入耳，頭頂上是湛藍(lán)天空，白云大如山，壯闊好看。

　　袁子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本能的因為這美麗景色而感到歡喜。

　　忽地，有輕風(fēng)吹過，袁子瀟感到臉上有些濕潤，抬頭看，發(fā)現(xiàn)周遭已下起了蒙蒙細(xì)雨，細(xì)細(xì)雨聲為這花草世界增添一分熱鬧，那些植物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

　　又是極其突然的，雨勢瞬間變大，幾息時間內(nèi)就變成滂沱暴雨，頭頂白云早已不見蹤影，只剩下厚重烏云，其間電閃雷鳴，聲勢恐怖。

　　那些植物也是在此時生長到了極限，大雨驟止之后，涼風(fēng)襲來，花草枯萎，樹葉凋落，綠色世界瞬間變成一片枯黃，零星的幾道蟲鳴也帶著不舍與留戀。

　　不遠(yuǎn)處的一顆樹上，忽然落下一顆樹果。

　　呼。

　　風(fēng)聲加大，由涼變冷，大雪紛紛，天地間銀裝素裹，一片寂靜。

　　短暫的沉寂之后，陽光乍現(xiàn)，冰雪消融，地下的種子發(fā)芽生莖，破土而出，轉(zhuǎn)瞬又成為花草樹木，引來蜂舞蟲鳴，天空湛藍(lán)一片，白云大如山。

　　嘩。

　　輕輕雨聲響起，袁子瀟臉上再次感到了濕潤，然后又是大雨，涼風(fēng)，白雪，這循環(huán)不斷加快，快到根本看不清楚時，卻又有了其他變化。

　　地動驟起，一座山峰涌現(xiàn)，不斷升高，直插云霄之后又忽然崩塌，無數(shù)的碎石堵住了河流，河水在此處堆積，廣闊的平地最后成了一個湖泊，花草在水底腐爛，化作魚蝦的口食，溫度突然不斷上升，先是小溪，再是河流，最后是湖泊，全都干涸，各種動物尸骨鋪滿了湖底，大風(fēng)忽起，卷起狂沙將一切掩埋，此處，又變成了一片沙漠。

　　不知何時，沙漠中的一個陰涼之處，有一顆種子發(fā)芽。

　　更大的循環(huán)，再度開始。

　　袁子瀟靜靜看著這一切，忽然又聽到那道聲音，似乎是從無窮遠(yuǎn)處傳來，飄蕩在這不斷循環(huán)變化的天地之間。

　　這次，是一道疑問：“你，看見了什么？”

　　袁子瀟看著依舊在進(jìn)行的變化，緩緩道：“花，草，蟲，魚，生長，死去，輪回，變化，很多……”

　　他沒有得到回復(fù)，只是看著眼前的一切瞬間崩塌，化作了一片黑暗。

　　黑暗中，點(diǎn)點(diǎn)光芒亮起，那光芒不斷靠近，越來越大，最后展露出一個巨大的球體，大到袁子瀟根本看不到邊際，就在他以為那球體要撞上他時，那球體卻變換了方向，然后不斷遠(yuǎn)去，慢慢變?yōu)橐粋€小小的光點(diǎn)，然后消失于黑暗之中。

　　袁子瀟知道，不會如此簡單，他轉(zhuǎn)頭望去，果然看到遠(yuǎn)處的黑暗中，還有著數(shù)不清的各色球體在依照或固定或自由的軌道運(yùn)動，瑰麗壯闊，直擊人心。

　　袁子瀟感到自己身子在不斷的下墜，離那些球體越來越遠(yuǎn)，又穿越了一層白霧，來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他能感到自己是仰面躺著的，剛才的那些大球，此刻竟變成了夜幕中的點(diǎn)點(diǎn)星光。

　　“你，看見了什么？”

　　這次，疑問是從上方遼遠(yuǎn)的星空中傳來。

　　“原來那就是星星真正的樣子，我看見了星辰，夜空，還有我不知道叫什么的東西。”

　　依舊沒有回復(fù)，袁子瀟感到身子在自己轉(zhuǎn)動，慢慢變成了臉朝下，原來，下方是一片城鎮(zhèn)，他正處在千丈夜空中。

　　呼！

　　沒有絲毫預(yù)兆的，袁子瀟身子直接墜了下去。

　　凜冽風(fēng)聲在耳邊匆匆吹過，嚇得他魂飛魄散，就在他眼睜睜看著自己就要掉進(jìn)一戶人家的屋頂時，他卻直接穿了過去，仿佛沒有實(shí)體一般。

　　袁子瀟一陣茫然，目光卻又立即被眼前事物吸引。

　　那是一張床，床邊圍著兩三個婦人，手忙腳亂，不知在做些什么，有痛苦呻吟從床上傳來。

　　忽地，一道嬌啼聲響起，袁子瀟瞬間醒悟。

　　“哇！”

　　“生了生了，是個男孩，恭喜夫人，恭喜夫人！”

　　“老爺老爺！”

　　眼前景象雖然雜亂，袁子瀟卻清清楚楚地知道，這是在接生啊，而且，顯然是成功了的。

　　他目光落到婦人懷中嬰兒臉上，初生的嬰兒長得并不好看，甚至是相當(dāng)之丑，袁子瀟卻覺得一陣欣喜。

　　然后，景物變換，熱鬧街上，幾個半大小子正在追逐打鬧?！敖裉炜戳四菆霰任?，真是厲害，我以后也要做一個強(qiáng)大的武者！”

　　“匹夫之勇算什么，我要當(dāng)大將軍，運(yùn)籌帷幄！”

　　“那我就好好讀書，考功名，當(dāng)大官！”

　　“哈哈，那我要當(dāng)皇帝，你們都給我辦事！”

　　“你個不要臉的，揍他！”

　　“欸欸欸！”

　　四個孩童嬉戲打鬧，又在打鬧中長大，走上四條道路，袁子瀟看到了四人結(jié)局，有人如愿以償，有人郁郁不得志。

　　袁子瀟還看到了很多，在他面前走過的每一個人的一生，自幼到老，長大，結(jié)親，生子，勞作，生病，死去，他全部都看見。

　　后來，他還看見許多熟悉的面孔，袁富，袁貴，紅紅，靜靜，吳忘，林藥，君如天，林拙，林靈，林夢……

　　所有人他都看見，只是有些并不確切完整。

　　無數(shù)的場景在袁子瀟眼前浮現(xiàn)，不只是人，還有之前那自然的變換，星辰的運(yùn)轉(zhuǎn)，千萬幅畫面不斷靠近放大，遠(yuǎn)去縮小，袁子瀟，全部看見。

　　這次，不知是從何處傳來的聲音，依舊是疑問，問的卻是：“你，看不見什么？”

　　袁子瀟瞬間呆住，一個驚悚的念頭悄然涌上心頭，他急忙低頭，卻發(fā)現(xiàn)根本看不見自己的身體，四肢，胸腹，竟完全消失了一般！

　　“我，看不見我自己?！?p>　　袁子瀟愣愣作出回答，又聽那聲音問道：“你想看么？”

　　“當(dāng)然。”

　　于是，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小院，就是他住了十五年的那個院子。

　　離家多月，此刻再見，袁子瀟心中有些奇妙感覺。

　　他走入小院之中，推開自己的房門，看到房中桌子上擺著幾個長著幼苗的花盆，一個穿著紫色衣服的小孩趴在桌子旁邊，看著那些花盆，口中念念有詞。

　　“這是牽牛花，這是建蘭，這是金鐘……”

　　“這是吊蘭，這是海棠?！痹訛t不自覺地跟著小時候的自己一起念著花名，咧嘴笑起來。

　　幼時袁子瀟似乎是數(shù)花數(shù)得高興，也咧嘴笑起來，神態(tài)與現(xiàn)在的袁子瀟一模一樣。

　　恍惚中，眼前的小孩變成了小小少年，站在桌子上面，雙手負(fù)在身后，故意把頭發(fā)披散開，抬頭望著房頂，時不時嘆口氣，一副惆悵詩人模樣。

　　桌子旁邊整齊的擺著五個凳子，五個年紀(jì)相仿的小小少女坐在凳子上，用相同的動作神態(tài)看著桌上袁子瀟。

　　“紅紅，你說少爺什么時候能下來？”

　　“不知道，或許要到晚上吧?！?p>　　“我好困……”

　　“俺也一樣?！?p>　　“少爺好帥啊！”

　　袁子瀟站在一邊，將一切看在眼底，心中泛起一陣陣暖意。

　　一眨眼，周圍場景又從房里變成了街上。

　　一普通房門前，有一老人坐在椅上似在閉目養(yǎng)神，他的面前，站著一個十多歲的少年。

　　一老一少都不說話，似在僵持，最終還是老人無奈開口：“袁公子，你天天跑來看我干什么，老人家我臉上長花了？”

　　“你這臉長花也不好看，我是想看你給別人飯吃?！?p>　　“哎喲，袁公子啊，我都說多少遍了，那是小事，也不會有人再來要飯了?！?p>　　“我不信?！?p>　　“……”

　　“這么和你說吧，給人一頓飯不算什么，這世上再沒有人需要討飯，那才是真正的好事，袁公子懂這個道理嗎？”

　　“懂了。”

　　“那你還不走？”

　　“不走?！?p>　　“唉，也罷，你愿意和我這個快入土的人說說話也是好事，我去給你拿把椅子。”

　　“回來！你這種好人怎么會入土呢，快把話收回去。”

　　“??？哈哈哈！”

　　蒼老卻純粹的笑聲傳入袁子瀟耳中，使他嘴角也勾起一分笑意。

　　依舊是在這門前，依舊是那個少年，老人已不見，只剩下一個黑棺，幾個抬棺的人。

　　少年將門擋住，不讓他們出門。

　　袁子瀟瞳孔一縮，他知道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

　　“袁公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一個書生模樣的人站在袁子瀟面前，嘶啞著聲音叱問。

　　“他不該死，不能埋，不能埋！”

　　“你不要欺人太甚！”

　　“完了，這袁公子又犯癡癥了，唉，有他在，我等真是死了都不得安寧啊！”

　　“你放開我，放開我！”

　　少年被推開，卻又再次爬起來沖上去，又被推開……

　　這一幕漸漸淡化，卻有其他畫面正變得清晰。

　　茂密山林間，一道小小身影正倔強(qiáng)地用鋤頭不斷重復(fù)著同一套動作，他的腳邊，已經(jīng)堆放了幾十株剛挖的蘭花。

　　枝葉繁茂的樹下，蟲蟻亂爬，嘔吐聲接連不斷。

　　喧嘩街上，有人形單影只，臉上滿是傷痕。

　　一如之前那般，千萬幅畫面在袁子瀟面前爆炸般涌現(xiàn)出來，他卻不敢再如之前那般全部看見，身子都在不由自主地后退。

　　一個個袁子瀟向他走來，或是哭泣，或是憤怒，向他發(fā)出一道道質(zhì)問：

　　“你可看見，你是何等幼稚，你喜歡的東西毀在你手上！”

　　“你可看見，你是何等愚蠢，那些蟲蟻是多么令人惡心！”

　　“你可看見，你是何等無能，留不住好人反遭人厭惡！”

　　“你看得見世間萬物，看得到每一個人，卻唯獨(dú)看不透你自己，你不覺得很可笑么，你根本不知道你是好是壞，不知道你傻還是不傻，你活著，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

　　“可你還妄言要證道，你連自己是什么樣的人都看不清，連自己做的事都看不透，你證什么道，為誰證道！你所做的有什么意義！不過是白白招人恥笑而已！”

　　“不，不是……”

　　“若不是，你為何不敢抬頭去看！”

　　“我，我……”

　　一道又一道呵斥在袁子瀟耳邊回蕩不散，他只感到自己的意識正在一分分消弭，眼前的光芒一點(diǎn)點(diǎn)散去，劇烈的疼痛從他眼中傳來，可他卻沒有半點(diǎn)反抗的手段，他不敢，在那一道道聲音一幅幅畫面震懾下，他完全迷惑了。

　　自己到底是怎樣的人，他給不出答案，他看不見！

　　“既然你看不見，要這眼睛又有何用！”

　　“嘿嘿，子瀟，我是你兄弟，就由我來幫你去掉那無用的東西吧！”

　　一片模糊之中，袁子瀟竟然看到袁善的面孔，后者滿身是血，胸口還插著一把斷刀，獰笑著向他走近。

　　呲！

　　下一刻，那袁善已經(jīng)一把扯出胸前斷刀，對著袁子瀟雙眼，狠狠劃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