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了她的回答,眼底清空,似思忖似哀傷似笑,復雜讓旁人無法猜測。
“僅僅愧疚嗎......”
周圍一陣靜默……
“二爺,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凌宜跪著向前,又被人攔下,“二爺,這是怎么了?”
“是不是今早來的丫鬟說了些什么?”今早,她像往常一樣,在內(nèi)屋里擺放著文墨。
未到餉午時分,冬雪帶了一個人走了進來,那人雖看起來是個伺候人的但身上衣料段子卻優(yōu)于張府許多。而且一進來先是梭巡了一輪屋子,轉(zhuǎn)了屋內(nèi)一圈,再轉(zhuǎn)到她面前的時候,開口便說她是狐媚子。
“她進來莫名其妙就開口罵我,我甚至都沒有見過她。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引來了那么大的仇怨?!比缓竽侨诉€拉了張椅子坐在軒意園外罵得她連門都不敢出。
“她還說二爺您薄情,只見新人笑......”
“是嗎?”
“是啊,二爺你知道她說的有多過份嘛!她竟然說我是妲己,是叉燒包,是酸水......”各種形容都不帶重復的,聽著太膈應人了。
張睿恒從那話里抽開了思緒,慢慢地回了眼,又落在了凌宜的身上,“你不知道她是誰嗎?”
“那罵人的丫頭?”凌宜搖搖頭,說不認識,心里想必定是面前人的舊識吧,但又不敢直接揣測。
而且在那丫頭在軒意園門外罵的時候,園里的一個個都不敢去勸,似乎也知道對方是誰,沒人愿意起這個頭。
那丫頭難道是個很重要的人?凌宜在心里默默揣測,看著兩旁的人。
在那罵聲停止后不久,旁邊站著的兩個人便將她看護住,一直到現(xiàn)在才帶出來。而面前的人又不像真要從她嘴里問出什么似的,凌宜又看向身后唯一的丫鬟,莫梓涵。
莫梓涵低頭,不像往時敢直視主子。
真是個奇怪的下等丫鬟,雖以往接觸不多,但是與她多年前接觸的莫梓涵實在是大有不同,以往以為是人大了,精靈醒目了許多,但圍在她身邊很多未知的改變,實在令人費解。
更費解的是,張睿恒的態(tài)度。
一下子對她很好,一下子又冷淡。
她還揣摩不好心思的時候,聽見低沉的聲音問她,“阿摩國人?”
“什么?”凌宜問,“什么阿摩?”收回了周圍四巡的目光。
“那鬼面手臂是你什么人?”
“二爺,您在說什么呢?”
“那丫鬟是誰?!睆堫:阕旖菐еS笑,目光銳利,“莫梓涵,你告訴她?!?p> 又被點到名了。
但這題她會,好答。
“二少奶奶的貼身丫鬟,文月?!?p> 凌宜一聽,臉色大吃一驚,她才來張府不過兩年,而兩年前在府里的二少奶奶去世的時候,文月便也回了林家,所以沒有打過照面,而府內(nèi)的人也因為避諱,對二少奶奶的事情絕口不提。
面前一身徽墨長衫的人手拿起了桌上的案卷,小廝接過遞到她的面前,“沒落官宦、賣身葬父,還有附身......”
“皆為假?!?p> 那案卷攤開在凌宜的面前,所有證據(jù)證言證人一字一句縝密細致,將她是阿摩國之人釘?shù)盟浪赖摹?p> “二爺,我從沒說過自己是被附身的呀,是您認為的。而且我我真的記得南疆之事。”凌宜說,眼淚啪嗒啪嗒地掉。
卻見張睿恒的眼里沒有絲毫地波瀾。
“難不成......”
是被利用了?!凌宜心里想著,思緒復雜,又想知道他手上的卷軸里寫了什么。
未等她探究到什么,張睿恒說,“進官宦人家行刺,你可知是什么罪?”
凌宜楞了下,收起了眼淚,看那眼里明顯早就知道她身份了。從她穿起南疆的服飾近他身側(cè),一次兩次的行刺都失敗,甚至還被他化解為府里的二少奶奶附身作祟。
一直都配合著她演戲呢。
“原來呀......是這么回事嗎?”凌宜忽然癡傻笑道,“一直在府里散播舊人謠言的都是你嗎?”
張睿恒未答,靜靜而站。
為什么要散播這謠言?
莫梓涵不解。
而凌宜此刻倒是都明白了。“你那案臺上的東西,再用個半年,你也要廢了。”,凌宜轉(zhuǎn)念一想看向了一旁的莫梓涵,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利用了我,把這里當金絲雀籠,是這樣吧?!?p> 冷漠安靜的人望向案臺,那里的牌位已經(jīng)空蕩,只剩下一株海棠花。
“也怪我自己,見你專情而心軟。而想著讓你慢慢被侵蝕而死,沒料到你。呵呵呵呵......”
而凌宜又是什么意思......
莫梓涵站在一旁,未知那卷宗里寫的是什么,但見凌宜看那卷宗紅了眼眶,繼而又哭,繼而怒,嘴里說了句讓人聽不懂的話,不知為何原本壓制住她的人伸開了手,像摸了燙手山芋似的,手上迅速地起了紅色膿包。
“身上怎么那么燙!”
“小心!”
隨后,只見她起了身,從腰間抽出軟刀,就向面前站著審訊他的男人刺去。
那時,張睿恒正背對著他們,目光停留在案臺上,似乎思緒飄遠著,毫無防備。
“睿恒!”
莫梓涵不假思索地叫出了聲,垂直朝前去,想要抓住凌宜不顧一切地上了前,手里碰到了些許她的肌膚,已經(jīng)紅得像過了開水似的。
隨后,不知哪里來的人往后拉了她,將她護在一側(cè),像是早在一旁待命似的。
目光從莫梓涵驚慌失措上收回,張睿恒目光銳利而出了鋒芒,僅僅側(cè)頭用書振開了那利器,輕微風聲劃過耳際。
對。
睿恒會武。
許是多年未見他動真格了,差點便忘記了。松了心,莫梓涵才定了下來,被護在了一側(cè)。
而應該將精力放在凌宜身上的人,得空之間見其心境變化,已了然在心。
“你會武!”凌宜沒想到,這張家的后代竟然還有會武之人,并且功力并不容得小覷,分神之余,他甚至沒有將她放在眼里。
余光看向一隅,背手腳步未移。
“別小看我!”她將利刃一分為二,刀疤上滾燙能融物,一把射向了莫梓涵之處,一把伸向了張睿恒。
興許是被分了神,張睿恒站在那并沒有躲,轉(zhuǎn)身而站,反而折了書卷,以凌厲之勢彈開了遠處那把,而眼見面前的那短刀刺進了衣物里,不知是否傷及了性命,低下頭,表情未明。
“別管我!救他!”
原本押解她進來的兩個人顧不得手上的疼痛,從腰間抽出了短弩,直接射中凌宜命脈,凌宜奮進全力,向前進了幾分,但瞬間像落葉一樣虛無地倒在了眼前。
“是阿摩國的火身藥。”來人上前去探,跪身報那徽墨長衫之人。
“嗯?!彼亻g的傷他沒當回事,而那凌宜也沒刺中要害,他跨步踢開衣衫下擺,急步走到了莫梓涵面前,見其手已灼紅,隱隱有水泡而起,他問道,“該怎么治?”
他胸上的傷呢?怎么還有心情關(guān)心別人?
莫梓涵呼著手,感覺手臂燙得像巖漿一樣,又像捧著一堆炭火一樣,太燙了,又吹不熄那股熱。
“輕觸者敷膏藥,破皮刺膿五日便可好?!?p> “五日?”他皺眉,掌心覆蓋上了那發(fā)燙手心的手背。
莫梓涵被他一碰,收回了手,忍住疼,“不疼,不疼。”只要不是傷及性命的,都沒關(guān)系。然而手收在背后一直發(fā)顫,還不能合攏掌心。
“你的傷?”莫梓涵指著他胸口,剛剛被凌宜刺了個破洞。
“無礙?!彼恍?,暖了心房。
“可那刀子都進了衣物里了......”她有些不信。
他拉下了肩部的衣物,那鎖骨下只是微微的一點紅,真的倒沒有什么破損。
“你原本能躲得過的......”盡管一點點微紅,但是莫梓涵還是心疼,若不是因為自己拖累了,他應當是毫發(fā)無損的。
他是特意不躲的。
為了就是再確認,面前的人,究竟緊要他幾分。
她放寬了心,剛好看到了他眼里的星斑,有些恍惚地說,“沒破相就好,就好?!?p> 張睿恒近了身,拉開她的手袖,那掌心里已經(jīng)紅得厲害,像摸了烙鐵似的,紅漲得很,掌面都伸不直。
“我也無礙,后廚干活也經(jīng)常有這種燙傷,問題不大?!蹦骱穑蛔屗醋约菏掷锏膫?。
“胡說?!彼环攀?,讓人立刻去拿藥膏。他親自幫她敷,她瑟瑟縮,被手腕里的溫度刺了刺,眼眶微微發(fā)酸。
她的睿恒,還是跟以前一樣的暖,“二爺,他們......”
“什么?”
“也受傷了?!?p> 屋里的另外兩人忍著痛趕緊背過手去,搖頭,“我們一點事也沒有?!睆堫:阃诉^來,他們心里想,不需要不需要,不敢不敢。
“他們沒事?!彼f,又將目光放在她的手上,手上輕柔,眼前只有她這件事重要。
莫梓涵惴惴不安,當看不見所有的細節(jié)。
“可他們明明......既然這樣,二爺不必費心了。眼下凌宜才是大事,她是阿摩國的人對吧,他說五日便可好,那我回后院去自己處理吧,也是小事。我先出園子了,這動靜,我保證不跟任何人說。”
“......”他冷了下來,停下手望著她,未解的云霧在眼里,說,“不能?!?p> “我保證以后不亂竄門子了!”她說,記著他下午說過她的話?!岸敚艺f道做到,就好好呆在后廚?!?p> “留在這?!彼f。
“嗯?”
不......她不想。
“我的話也不聽了嗎?”他問。
“不是。”
哦,莫梓涵答,就算是被揭穿了真實的自己,也堅決不認,“我......”她有些失神地望著右手心,手里的掌紋因為紅漲都消失了,“二爺,那,我自己來吧?!彼焓窒肴ツ盟稚系母嗨帯?p> “不必,救命之恩定涌泉相報的道理,不會忘的。”他說,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跟著她逞強借口。
“啊,我好像也沒有救你。”她說。
她問,“我沒有吧?!?p> 旁邊的人要搖頭。
他鄙夷一眼,冷笑,問旁邊還站著的人,“她救了嗎?”
那兩人感覺到目光的銳利,搗蒜般點頭!“救了救了,剛剛飛撲上去,可英勇了!”
“啊?”
“手好了再說?!彼f,“不急,我等你?!?p> “哦,哦?!彼坪踉捴杏性捘前悖D(zhuǎn)了轉(zhuǎn)話題,“有一點疼而已?!比怏w凡胎,她一樣能感知到危險痛苦,盡管已經(jīng)重生了一回,卻與凡人無異?!皼]事的,你別看了?!笔钟挚s到背后微微發(fā)顫。
他冷下眼,低沉了聲音,對屋里的人說,“即日起圍墻封園,凌宜的事不許對外透露半分,對外只說,病了,修養(yǎng)。園外的,如常即可。莫姑娘的傷便說......”
他抬了眼,看向她。
“便說是碰倒了桌上的探爐,被炭火燒傷的就是。”他吩咐。
“是?!?p> 這夜不尋常,但是卻要太平地掩飾過去,恢復之前的井然有序。
莫梓涵看著不遠處那被短弩射傷的凌宜,看著她,她嘴里似乎在說著,“早晚輪到你。”盡管已經(jīng)奄奄一息,但眼里充滿諷刺。
看了一眼,她還在想,這凌宜的事,即使封園了早晚還是要透露出去半分的吧。
原本夜夜笙歌的軒意園突然安靜下來,任誰都會有疑惑吧,有心人也會去打聽里頭的動靜吧。
可那日后,軒意園封園后還是照樣地笙歌,只不過這歌與舞的內(nèi)容稍微改了改。
“對啦!手伸直,合上?!绷糁野缀拥娜死^續(xù)指揮,“伸開五指,變成爪,對啦!再伸開,非常好。”
千萬別以為是在訓練舞蹈了,那軒意園的錦鯉池邊,涼亭里,一大夫正在教著剛剛拆下布條的人恢復手指的訓練。
“合上手掌,用力!對啦!”
面前的手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因為被布條封住太久,多日沒有動,所以手指頭關(guān)節(jié)都不太靈活。
“你看,我可以比個二了?!蹦骱_心地笑了笑,終于快要好了。熬了五天有余,她天天待在這軒意園內(nèi)吃好睡好,實在有點太像之前二少奶奶的生活了。
園內(nèi)的冬雪估計是見她救主子有功,對她也特別地好,伺候她雙手不便的吃喝。而軒意園的主人更好,每天下朝或公事回來,就幫她拆紗布敷膏藥。
“二爺,敷藥不用您親自來吧……”她看了一眼冬雪。冬雪每次都當看不見她的求救信息,請了安便出去。
莫梓涵看著自己的手,想,自己真的救了張睿恒?可記憶里明明也沒有啊。
他也沒事啊。
就這么想著,涼亭里那念想當中的主人翁就回來了。對大夫點了點頭,大夫說,“應該快好了,手指關(guān)節(jié)都能正常地持物了。”
“嗯。”
張睿恒坐了下來,捧過她的手看,破皮已經(jīng)重新又齊全了,手恢復了柔軟。原先被他這樣伺候不是很習慣的莫梓涵,連續(xù)五天都是他在敷膏藥,便也逐漸地又習慣被他捧在手心里溫軟的感覺,沒有拒絕。
那大夫還帶來了琴也帶來了棋,讓她能好好地恢復。
于是乎,園內(nèi)的樂聲沒斷,但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彈,像是被撕裂的琴譜似的。
“你會琴?”
“會一點?!?p> 看著她撫摸了琴弦,指節(jié)放得到位,輕輕地撥弄了一兩聲,琴共鳴出了聲,若不是因為變故,可能這聲音會更悠揚些。
隨后,撫琴的人停了下來,說,“就會這些。”像故意隱藏自己會字一樣,也不透露自己會琴。
張睿恒隨她去,撤走了琴,又幫她敷了些藥膏,還幫她輕輕吹了下,微微癢。
冬雪續(xù)了茶水,與他說,“下午,老太太那來了人?!?p> “做什么?”
“說是已經(jīng)新建未語軒,讓您按著吉日迎闌珊園主人入房?!?p> 手震了下。
“然后,還問了梓涵姑娘是否安,最近在園子里沒見著她,說是找秦媽媽也做不來素藕餅?!?p> 他反倒不為所動,“知道了。就說已經(jīng)讓人請了做素齋的師傅給祖母,讓祖母安心吧?!比缓笥謫柲骱?,“還會疼嗎?”
“不疼了?!彼榛厥?。
她笑,“老太太找我嗎?”
冬雪點點頭。
“那我……”是不是得出園去,她都還沒開口說完,便聽他說,“吉日是何時?”
“下月中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