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樸樹的2000年（一）

　　滂沱大雨持續(xù)的時間不會太長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淅淅瀝瀝的小雨了。

　　夜色更濃，雨幕彌蒙，于是寒意更瘆人了。

　　陽臺門沒有關(guān)，特意的。他們只是轉(zhuǎn)移了戰(zhàn)地，回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坐著。

　　雨夜，在沙發(fā)上坐著，并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

　　夏知景緊緊地抱著抱枕，雙腿曲卷在身前，看著許見如像那天一樣，在電視柜前搗鼓著什么。夏知景知道，不出差錯的話，就是播放《我的中國心》吧！

　　想到這里就忍不住笑了，許見如這個人真的古怪得可愛！像是個出生錯年代的人，讓人生出無限的想象空間。

　　那臺電視機還是老式的臺式電視機，并不是現(xiàn)在超大屏分辨率超高清的液晶電視機。它屏幕小，有著寬寬的邊，和明顯的一層厚厚凸面玻璃屏，畫面顏色并不是明亮的，偏黃。

　　畫質(zhì)很差，有些地方還閃著紅黃藍(lán)色光。

　　結(jié)果失算了，并不是《我的中國心》。

　　屏幕上的畫面，整體偏灰色，天是灰的，海也是。厚厚的云層，邊緣處透著光。有山，有海，還有高樓和海浪。

　　然后就冒出“New Boy”這樣的字母，接著曲目下再冒出歌詞，“是的我看見到處是陽光，快樂在城市上空飄揚”，前三個字的上方打了三顆星。

　　夏知景疑惑著盯著許見如看，然后打趣說，“我原本還在期待‘長江長城黃山黃河’來著。”

　　許見如知道夏知景是在打趣，也不惱。

　　這個人太沉穩(wěn)了，一般人一般事是沒辦法撩動他的惱怒點的。

　　輕輕的年紀(jì)，沉沉的性格，這樣的搭配讓人好奇著。

　　“這是我最喜歡的唱片，樸樹的《我去2000年》?！?p>　　夏知景對這位歌手的了解，只是停留在那首《平凡之路》，和一句“直到看見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p>　　夏知景了解的樸樹，是中年的樸樹，是那個在不可外人道的世界里悄悄生活過后，再回到這個眾所周知的世界的樸樹。他不再固執(zhí)，不再偏激，不再擰巴。生活的疑惑依舊，但已經(jīng)懂得了得失取舍，也能坦然應(yīng)對。

　　夏知景了解的樸樹是這個世紀(jì)的樸樹。

　　而許見如，了解的是上個世紀(jì)末的樸樹。

　　“你喜歡樸樹嗎？”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但是我喜歡他的歌。”

　　于是夏知景只是太過簡單地想，喜歡樸樹的少年，同樣必定也是沉默，孤獨，感傷且誠摯的吧。

　　其實遠(yuǎn)遠(yuǎn)不止。

　　可以被看見的，只是小小的一部分，被掩飾過的部分。

　　【新世界來得像夢一樣

　　讓我暖洋洋

　　你的老懷表還在轉(zhuǎn)嗎

　　你的舊皮鞋還能穿嗎

　　這兒有一支未來牌香煙

　　你不想嘗嘗嗎

　　明天一早

　　我猜陽光會好

　　我要把自己打掃

　　把破舊的全部賣掉

　　哦這樣多好

　　......

　　我們的未來該有多酷

　　啦啦啦啦啦】

　　他們靜靜地把這首歌聽完。

　　未來牌香煙，奔騰電腦，新衣服新發(fā)型，WINDOWS 98。

　　原來，當(dāng)時的年輕人是這樣期待新世紀(jì)的。

　　可是現(xiàn)在身處其中的我們太習(xí)以為常了，沒有好什么新奇的。

　　“阿景，你愿意聽我講奶奶嗎？”

　　“當(dāng)然，我不就是為了那個故事厚著臉皮留下的嗎？”

　　夏知景知道許見如在真正接受夏奶奶離去的事實了，就像自己也真正在接受鐘姐姐離去那樣。

　　“你能想象嗎？以前的年代，是有穿著綠色制服的郵差，騎著綠色的自行車，后車架上綠色的布袋里兜滿了信件。一上路，車頭帶著的鈴鐺會晃動，然后叮鈴鈴地經(jīng)過每一戶人家的門前。而聽到叮鈴聲的人們也總會站在門口翹首盼望，那遠(yuǎn)道而來，跋山涉水的家書。”

　　“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存在過一種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了的行當(dāng)，代寫書信，專門為那些不識字的人們給遠(yuǎn)方親人代寫信件的。因為那時普遍的受教育水平極低，能識字寫字的人不多，而當(dāng)時唯一的通訊方式卻是書信。奶奶的父親是書塾先生，所以唯一的孩子，奶奶自然是識字的。后來，在機緣巧合下奶奶便開始幫周圍的人們代寫書信?！?p>　　許見如停頓了一下，摸了摸口袋，淡淡地問句，“我想抽煙，你介意嗎？”

　　夏知景多少還是有點訝異，不過也沒有什么好奇怪的，關(guān)于抽煙這件事。

　　現(xiàn)在播放的歌曲是，《那些花兒》。

　　【背景音樂歌詞：那片笑聲

　　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

　　在我生命

　　每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

　　我曾以為

　　我會永遠(yuǎn)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們已經(jīng)離去

　　在人海茫茫

　　她們都老了吧

　　她們在哪里呀

　　幸運的是

　　我曾陪她們開放】

　　“奶奶是代寫書信先生，爺爺是郵差，是很順其自然就遇見和相識相知的。爺爺叫許亞秋，可是他們結(jié)婚兩年不到，爺爺就得病去世了，奶奶從此就沒有嫁人了。二十歲開頭就開始守寡了一輩子。他們唯一的孩子，一歲半的時候就夭折了?！?p>　　夏知景全身起了雞皮疙瘩，遍身遍身地涼，于是更用力地把抱枕抱緊。

　　“奶奶是在三十年代末出生的，而四十年代初的時候，日軍侵占了這里。奶奶的媽媽是在那時死掉的。奶奶對于母親的所有認(rèn)知只有一張黑白照片，而父親也不愿跟她提及自己的妻子，奶奶也不敢問。她的生命里是沒有媽媽這樣的角色存在的?！?p>　　許見如慢慢地吐著煙，鐘姐姐吐煙的時候喜歡閉上眼睛，許見如不喜歡。他喜歡吐出煙圈后，死死地盯著煙圈上升，消散，然后再接著吸下一口。

　　“奶奶知道戰(zhàn)爭會奪取什么，會支離破碎什么，所以她才能真正的懂得，這個和平的年代，祖國的繁華昌盛是多么的難得可貴，也時刻感恩著那些為此付出代價和奮斗的先輩們。所以，從小到大，她對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愛國和讀書。”

　　許見如把煙掐滅，身體往后仰靠，雙手敞開放在沙發(fā)背沿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奶奶身上的故事，奶奶是不愿跟我說起的，她知道我理解不了。她快不行的時候，我才知道那些信件的，五百多封。她讓我全都燒掉，我沒有。我偷偷把那些信件看完。樓下被掛起的那幾封，是我偷偷留下的，不過里面的信我也都燒掉了，只留下信封。所以那并不是奶奶的遺愿，而是我的私心，我需要這些，我需要。”

　　【背景音樂歌詞：她們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走

　　散落在天涯

　　有些故事還沒講完

　　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歲月中

　　已經(jīng)難辨真假

　　如今這里荒草叢生

　　沒有了鮮花

　　好在曾經(jīng)

　　擁有你們的春秋和冬夏】

　　“我懂奶奶的，她身上的故事，可以分享的人早早就離開她了。而那些信，只是她自己給自己營造的幻想罷了。如今有一天不存在世界上了，便一并帶走了。”

　　“最后一封信，最后一句話是，奶奶寫的是，‘如若有一天，我離去了，就請這個世界也將我遺忘了吧?！?p>　　可是，故事還沒講完呀！就算曾經(jīng)擁有春秋和冬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