鑫垚在她30歲的年紀里,胡亂抓了行李,賭著氣,哐地摔了門而出,準備在漆黑的夜里,進行毫無目的的流浪。
但是,總歸是年紀大了,早就沒有出門死不回頭的血氣方剛了。
鑫垚在小區(qū)里一步三回頭地徘徊著,想著,出來一個半個小時的,總會有人出來找吧。畢竟一個弱女子,畢竟這么黑的夜,畢竟還沒告訴任何人去哪里可以找得到她。然而她在小區(qū)的花壇旁邊坐了兩個小時,除了等到散步歸來的三只狗,什么都沒有等到。兩個小時的時間里,她想了帶著三只狗所有的可以去的地方,去有榮榮的大城市,她現(xiàn)在正帶著孩子和公公婆婆擠在租來的三室一廳里,而且太遠,狗還得托運;于淼家大,還有狗籠,但她在外演出,沒有在家,鑫垚實在不好意思自己一個人去和她的爸媽住在一起;何燦爛在外出差,自身難保;葉子家的院子那么大一定可以養(yǎng)狗,只是她離婚后帶著豆豆和爸媽一起生活,實在沒有空余的房間留給自己。
鑫垚居然還給衛(wèi)輝打了電話,說想要出去租個房子住,想問他有沒有合適的。結(jié)果衛(wèi)輝聯(lián)合胡老八和袁老八自覺組了微信群,集體勸說鑫垚不要這么作,趕緊回家給家里人認錯。
鑫垚心里莫名的悲傷,一直覺得頂天立地的自己,此時孤單到在黑夜中見不到一絲星光。
鑫垚看著自己身邊的三只狗,它們陪了自己那么久,她愛了它們幾個那么久。鑫垚一個個地叫著它們的名字:笨笨,點點,月月……
笨笨估計在外面跑的時間有點久了渴得舌頭發(fā)白,嗚嗚低吟,鑫垚看著眼前三只狗的可憐狀,它們還不知道自己闖了禍正面臨著被逐出家門的悲慘境遇,正用爪子撓著鑫垚想要回家。
鑫垚忍不住地掉下了淚,一把推開了催她回家的笨笨,說:“笨蛋啊,人家都不要你們了,還回家干嘛啊?!?p> 說完起身拖著行李箱帶著三只狗出了小區(qū)的大門。
難道這就是流浪的感覺嗎?
流浪不應該是自由的嗎?為什么此刻會身重如負千金鎖呢?
流浪不應該是被人羨慕的嗎?為什么此時只想要找一個沒人的地方躲呢?
不知不覺已經(jīng)踱到了于淼家的別墅外,這里很安靜,她也實在不想再走下去,于是把狗拴在她家的柵欄墻上,自己一屁股蹲坐在房前的花壇邊緣上,抱著行李箱默然流淚嘆息。
一輛車在鑫垚的面前戛然而止,徐正豪看著哭不停的鑫垚帶著行李箱和三只狗,料定發(fā)生了不好的事情,試著用輕松的語氣緩解,說:“喂,你就不能帶著你的行李箱干點正事么?!?p> 鑫垚趕緊抹掉眼淚,說:“你不下車嗎?”
徐正豪抓起身旁放著的一盒蛋糕透過車窗提起給鑫垚看,搖搖頭,說:“不下了,要抓緊時間帶回家給姥姥?!?p> 鑫垚擺擺手讓他快些離去,徐正豪一腳油門,揚長而去。后視鏡里倒映的,是飛塵里鑫垚更加空落落的身影。
正當鑫垚沉浸在悲傷的氛圍里無法自拔的時候,她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你怎么又哭?!?p> 鑫垚沒想到徐正豪會去而復返,尷尬地擦擦眼淚,還笑了笑,說:“沒什么,有點難過的事,不過現(xiàn)在好了?!?p> 徐正豪知道鑫垚故作堅強不想說,這是她從小到大的作風,而且,他已經(jīng)猜得差不多了,便沒有繼續(xù)追問。
鑫垚拍拍身旁的花壇邊緣,示意讓徐正豪坐旁邊,然后拍拍坐在一旁的狗狗腦袋,嘆了一口氣,轉(zhuǎn)頭問他:“你有朋友缺這樣的狗嗎?”
徐正豪斬釘截鐵地說:“有!”
“有什么有?。?!你不能帶它回去。你不在家的時候姥姥根本打不過它?!?p> 徐正豪迅速地埋藏了自己的尷尬,說:“哦,那我?guī)湍銌枂柊?。它們兩個呢?”
鑫垚微微一笑,說出的話卻帶著苦澀的味道:“再慢慢找人吧?!?p> 徐正豪心疼地問:“舍得嗎?”
鑫垚又一臉正經(jīng)地回答:“有舍才有得么?!?p> 徐正豪哪里知道鑫垚所謂的舍和得究竟是什么,只是覺得事情小道理大,眼前的環(huán)境又不允許他和鑫垚斤斤計較來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索性她說什么便是什么吧;而且從認識鑫垚以來,總是聽她胡說八道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應該能夠出本名叫亂七八糟的書了。開始的時候他也會問鑫垚到底是為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還會和她爭論一番,結(jié)果換來鑫垚更多的莫名其妙的話,直至最后不了了之。習慣成自然之后,徐正豪覺得輕松了很多,最起碼鑫垚再也不用費事地給他解釋了,他的適可而止也讓他們的默契因鑫垚以為自己真的聽得懂她的話而更進一步。
此時徐正豪的心中早已有了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經(jīng)驗,他身子往后一仰,抬頭看天,學著鑫垚的樣子,岔開悲傷的話題,文縐縐地說道:“哎呦,今夜繁星璀璨啊。”
不知何時悄然站在他們身后的于淼跟著抬頭,卻只見一片漆黑,連個月亮都沒有,于是忍不住打斷了他們二人的對話,說:“哎,你們兩個矯情也該有個限度,起碼要尊重一下天空黑漆漆的事實?!?p> 鑫垚回身看到于淼,立馬笑了,問:“你在家呢?你什么時候出來的?”
于淼指指房頂?shù)臄z像頭,說:“從你來的時候。”
鑫垚有些不好意思,問:“那你都看到了?”
于淼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鑫垚又問:“那我在鏡頭里哭起來的樣子漂亮嗎?”
于淼看著她哭紅的雙眼和凌亂的頭發(fā),帶著違心的小表情,說:“漂亮……”
鑫垚把行李遞給于淼,說:“我去前面超市買點東西。你幫我看一下它們幾個。”
于淼問:“你想要買什么?是我家里沒有的么?”
“我有點丟人。不想進你家了?!?p> 鑫垚跑到路口的便利店買了兩瓶礦泉水和幾包零食,結(jié)賬的時候,收銀的小帥哥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可憐兮兮的她。
鑫垚向后攏攏自己散落的頭發(fā),十分相信于淼說自己漂亮的話,仰臉問:“看什么看,沒見過美女么?!?p> 收銀的男孩子打量著灰頭土臉的她,好心地說:“哭過應該多喝水,你再帶幾瓶吧。”
鑫垚眼睛一瞪,抱怨道:“怎么,多帶幾瓶不要錢???這年頭強買強賣也這么明目張膽了么?”
說完匆忙提著自己的東西破門而出,一邊走一邊警醒自己:“黑店,以后再也不能來了?!?p> 收銀的小帥哥看她離開的背影,呆在原地回神,自言自語:“可以不要你的錢啊~”
回來的時候,鑫垚遠遠地看著徐正豪和于淼坐在一起有說有笑,身后花壇的紅色薔薇,正開得燦爛,和諧的畫面只讓她想起金童玉女四個字,可惜如此美好的畫面,自己要親自打破了。
徐正豪看見鑫垚走來,站起來招呼她,并想讓出自己的位置讓她和于淼坐在一起。鑫垚并未坐下,而是打開剛買的水徑直走向三只狗各喂了一點,背對著二人偷偷深呼吸幾次,略平自己起伏的內(nèi)心之后,這才轉(zhuǎn)過身,用老阿姨般的語氣平靜似開玩笑地說:“你們相處得這么好,我倍感欣慰?!?p> 于淼:“初次見面,我們聊得很開心。”
徐正豪:“我正打算離開一下的。姥姥今日見了以前的朋友,他們多喝了幾杯,我必須得回去送一下?!?p> 鑫垚又趕緊擺手讓他離開,說:“快去快去。”
徐正豪還有點不放心,說:“我會快去快回。”
鑫垚看著癡笑目送徐正豪的于淼,挖苦她說:“是你的意中人嗎?”
于淼點點頭,說:“有一種相見時難別亦難的感覺?!?p> 鑫垚眼神閃過一絲落寞,但還是笑著說:“要不你以后常住我家吧,他就住我家隔壁。”
“你家空蕩蕩的,我去你家參觀什么啊。”
“我新買了豆?jié){機和電烤箱啊。”
“沒挨訓嗎?”
“沒有。我媽也喜歡。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常來???”
“你都離家出走了,我去你家找誰呢?”
“那我可以為了你再回去的?!?p> 于淼仍然笑笑的樣子,摸著鑫垚的頭發(fā),盯著鑫垚的眼睛,溫柔地說:“你是不是瞎了呀?”
鑫垚推開趴在自己眼前的于淼,說:“你好好說話?!?p> 于淼變得很正經(jīng)的樣子,說:“如果你眼睛好好的,難道看不出他眼里都是你么?!?p> 鑫垚的眼神更落寞了,低著頭說:“我眼睛好好的才清楚地看到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么。”
于淼和鑫垚相視一笑,都不說話了。
夜?jié)u漸地深了,門前的路在昏黃的燈光里彎彎曲曲,安靜地延伸至遠方。
薔薇花的懷抱里,坐著兩個一起仰頭看著夜空的孩子,認真的姿態(tài)就好像真的可以看見遙遠的未來。
許久之后,于淼悶著聲對鑫垚說了句:“我想了想,你說的對?!?p> 鑫垚聽完,跟于淼相視一笑。
鑫垚又試探著問于淼:“你不再要一只狗了嗎?”
于淼的眼睛里瞬間閃過一道光,不太相信地問:“你說真的?”
鑫垚點點頭。
于淼高興地說:“我喜歡你家那只德牧很久了,莊嚴,威武,聰明,不像那只,笨得要死?!?p> 于淼說完指著自家趴在狗窩里的那只哈士奇,她跟鑫垚一起看過去的時候,那只哈士奇正歪著腦袋耷拉著舌頭在看著她們。
鑫垚被逗得忍不住一笑,自己也沒剛才那么傷心了。
敞開心扉的鑫垚又開玩笑地問:“你只要這一只嗎?”
于淼一副老謀神算的表情,盯著那只羅威納,說:“還有它?!?p> 鑫垚一邊吃驚著一邊后悔,看著于淼問:“你是不是蓄謀已久?”
于淼絲毫沒有隱瞞,說:“這只不是我養(yǎng)。我一個朋友瘋了似的想找一只乖一點的羅威納,我第一個就想到你那只了。其實她找了有一段時間了,我怕你舍不得,一直沒開口問。不過你放心,人絕對好的沒話說?!?p> 鑫垚點點頭,眼淚又開始抑制不住地往下流,努力地控制情緒,平靜地說:“那好吧,你直接帶過去吧。我就不見了?!?p> 于淼安慰她,說:“好了,不要哭了。其實你不也知道的么,它們?nèi)齻€的個頭,真的有點大,你家房子也真的養(yǎng)不開。這些日子的堅持,辛苦你了,也辛苦你的家人了?!?p> 徐正豪回來的時候,鑫垚哭得更兇了,一邊哭著一邊問于淼:“我今晚可以住你家嗎?”
于淼搖搖頭,拒絕說:“我一會兒趕飛機,有演出。狗只剩一只了,放徐正豪家也就沒什么事了,你先回自己家吧,剩下一只慢慢往外送吧?!?p> 鑫垚只好把行李箱放在徐正豪的車上,跟他一起回家。
一路上,徐正豪都盯著后視鏡,看著坐在后座的那只斑點,忍不住問鑫垚:“后面那只斑點,是不是你出去偷的?”
鑫垚一巴掌拍在徐正豪的身上,嚴肅地更正道:“是我撿的?!?p> 徐正豪表示質(zhì)疑,問:“如此正經(jīng)的狗是這么容易撿得到的嗎??”
鑫垚送他半個白眼,不想繼續(xù)搭理他,回頭看看乖坐的狗,忍不住摸頭表揚:“乖~”
又扭頭看了徐正豪一眼,用同樣的腔調(diào)說道:“豪豪乖~”,徐正豪也很配合著有點害羞地把自己腦袋歪了過去想讓鑫垚摸一下,只是還沒靠近,歪過去的腦袋便被鑫垚另一巴掌呼了回去。
折騰到半夜,饑不擇食的鑫垚瞄到徐正豪車里有盒包裝漂亮的點心,抓過來便吃。
鑫垚看著手里的四不像,不符合她以往吃過的任何糕點,咬了一口一臉嫌棄地問:“你這買的什么呀?吃起來軟軟的。”
徐正豪認真地回答,說:“丹麥酥?!?p> 吃人家的嘴短,鑫垚小心翼翼地反駁,問:“丹麥酥……難道不是酥的嗎?”
徐正豪煞有其事地說:“本來是酥的,我買了有一會兒了,可能因為放時間長有點涼了。”
鑫垚聽完放心了,咬了一大口說:“那沒關系的?!?p> 回家短短的幾分鐘路程,鑫垚默不作聲地一個又一個地吃掉了一整盒丹麥酥。
停車,徐正豪到后備箱幫鑫垚取行李。
不一會兒,鑫垚看見手提著丹麥酥和行李箱,卻十分惶恐地站在車旁邊的徐正豪,問:“怎么了?”
徐正豪顫巍巍地舉起手里的那個點心盒子,說:“剛才你吃的那盒,是涼過七八天的……”
鑫垚慢慢地走過去,慢慢地接過行李箱,又慢慢地拿過那盒丹麥酥,把牽狗的繩子塞到徐正豪的手里,微笑著說:“我們絕交吧,狗歸你了?!?p> 沒有狗的鑫垚已經(jīng)擁有了回家的權(quán)利,回到的家里卻是一片漆黑和死一般的沉寂。
徐正豪帶著斑點回到自己的家里,在屋子里兜了三四個來回,不知道把狗放在哪里過夜。最終無奈的徐正豪只好把它帶回自己的臥室,還在地上為它鋪了軟軟的坐墊,可是跟著鑫垚睡習慣的斑點一夜里無數(shù)次地爬到徐正豪的身邊,想要跟他偎依在一起,徐正豪拒絕無果,妥協(xié)之后,抱著斑點安穩(wěn)地睡去。
于淼拉好窗簾躺進溫暖的被子里,自言自語:“鑫垚,對不起了,你總是要回家的么。”
鑫垚坐在自己的書桌前,只留下臺燈的一束光,她關掉手機里播放的狗狗視頻,看著書桌旁掛著的幾幅心靈禪語,感悟萬千。
這世間,到底什么是舍得,什么是舍不得;又有什么是應該舍得。那些舍掉的,又是真的應該舍得的嗎?
鑫垚想起年邁的姜叔和媽媽,再一次淚眼婆娑。鑫垚明白,雖然他們不喜歡她養(yǎng)狗,但是他們?nèi)塘撕芫茫欠N惡煩小狗鬧騰的情緒從不是在今日的這一刻開始滋長,只是在這一瞬間終于爆發(fā)。以前每一次因為這幾只狗爆發(fā)的小規(guī)模戰(zhàn)爭,都會讓彼此傷痕累累,鑫垚自己都覺得累了,他們應該更累了吧。
那就在戰(zhàn)爭中永遠的輸?shù)舭?,休?zhàn)之后,俘虜一定會被優(yōu)待的。
夜沉沉,停止掙扎的思緒和不安的嘆息,疲憊的人終于掛著眼淚酣酣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