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草屋又在漏水了。
村民們得知這個消息后,連忙冒著雨過來,為我屋頂鋪蓋茅草。
雨下的很大,沾濕了許多人的衣裳,我大褂的褲腿處連同布鞋也都已經(jīng)濕透了。
“先生,您先進屋子避避雨吧?!?p> 拉著我袖口的是村東頭漁民的兒子阿又,他經(jīng)常跟隨他父親出海捕魚,所以皮膚被曬得黝黑。
我搖了搖頭,把手中的雨傘往他頭頂上倒了倒。
這個村子很窮,是附近最窮的村落。
孩子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就連大人身上的衣服也是東一塊,西一塊拼湊而成。
他們都在我的屋頂忙碌著,而我卻像一個旁觀者一樣站在一旁觀賞。
“先生,您快進去吧!”
“先生,您身子薄,快進屋子里去吧!”
屋頂?shù)拇迕裼衷趧窀嫖摇?p> 我輕嘆了口氣,收起雨傘,打算進屋替他們熬好生姜水。
我的確如他們所說的身子單薄,來這里不足一年已經(jīng)病重了兩三場,若不是這些學子支撐著我,或許我早就熬不下去了。
母親又寄過來了信件,催促我回去。
她說父親生了一場重病,讓我趕緊回去看看。
生姜水很刺鼻,味道也很沖,鍋內(nèi)已經(jīng)煮沸的生姜水刺的我的眼眶通紅。
我雙手摸了摸眼睛才發(fā)覺,早已淚流滿面。
我知道,若是我一旦回到母親身邊,她定會不允許我前往此地。
“先生,這是我家第一網(wǎng)肉蝦,我母親讓我拿來給您補補。”
“先生,這是我父親從商人手上換到的生姜,他讓我拿過來給你?!?p> “先生,這是我……”
外面雨已經(jīng)停了。
我從木柜中拿出木碗,把鍋中的生姜水分成許多碗,讓阿又幫我給他們端過去。
阿又神色似乎有些不對,盯著我看了許久才默默回過頭去,把木碗端了出去。
我有些奇怪,扭頭一看,發(fā)現(xiàn)母親寄給我的信不知何時換了一個地方。
“先生,屋子已經(jīng)修好了,我們就先回去了?!?p> 門外響起了他們的聲音,等我走出去時村民們都已經(jīng)走遠了。
我回到屋內(nèi),把濕透的鞋子和大褂脫下?lián)Q上了干的,又把母親給我的信收進了盒子內(nèi)。
我來了此地一年,母親在這一年內(nèi)給我寄了數(shù)十封信,從開頭的慰問到最后的催促。
我明白他們心情,他們是不忍我在此地受苦,但他們何嘗知曉這是我心甘情愿的。
我是不孝,不能服侍父母身旁,甚至還讓他們擔心。
但若是我離開這兒那就是不仁不義,這里的孩童等了許久才等到一位先生。
他們對先生寄予厚望,也對自己寄予厚望,若是我一旦離開,他們的希望可能就此破滅。
天色漸暗,我還未拿定主意,房門突然被敲響了。
“先生!”
門外是村長的聲音,我連忙合上衣裳,起身開了門。
村長手中提著一大籃雞蛋,這雞蛋在海邊是極少見的,甚至這村里的許多人連見都沒見到過。
他進了屋子,把雞蛋放在了桌上。
“村長,請坐!”
我桌下拿出兩張木凳,一張給村長,一張給我自己。
“先生,您……”村長頓了頓,朝我看了一眼,“您是打算離開這里嗎?”
“我想回去看看?!?p> 我說出了心中的實話,卻沒想村長“噗通”一聲,跪在了我的面前。
“先生,您是這村里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們所有人都寄望于您……”
“村長,你先起來。”
我托住他的雙肩,想要把他扶起來,可他的膝蓋就如大樹一般死死扎根在地下。
我只得也跪在他的面前。
“村長,我的父親得了重病,他就我這一個獨子,我已經(jīng)離家許久了……”
村長死死咬住下嘴唇,默不作聲。
我也沒有再做聲,折騰了大半夜,我才把村長送了回去。
我看見村長的背彎的更下了,不僅是他,我也是。
我知道我對于這個村子的重要性,可另一邊是我的父親。
母親寄來的信更急了,說是讓我回來見父親最后一面。
收到這封信時,我已經(jīng)顧不得多想,收拾好東西,打算誰也不告訴,就這樣悄悄離開。
“先生?!?p> 阿又突然從我面前出來,死死抱住了我的腰部。
“先生,不要放棄我們,我知道我很愚蠢,無論先生教多少遍我都記不住。
這些都是阿又的錯,阿又知道了,求先生不要離開!”
他眼睛哭的通紅。
我毫不留情扯開了他的手臂,面無表情的看著他道:“那是我的父親!”
他愣愣的盯著我,我趁著他呆愣的時候,加快步子走了很遠。
我能夠很清楚地能聽到后背的哭聲,但是我不敢回頭,我怕我不忍離開。
就在我即將走出村口時,又有人追上來攔住了我。
他說阿又溺水身亡了,就死在他們家的池塘里。
“不可能,我半個時辰前還見過他?!?p> 我以為這是他忽悠我回去的謊言,但又有幾個人攔住時,我才不得不信。
我回到了村子內(nèi)。
看到的是阿又已經(jīng)被泡的腫脹的尸體。
他的父親,站在尸體旁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
所有村民都無聲地盯著我看,只有他的父親一直挨著阿又,一直看著他。
“先生,您是我們村子里的最后一根稻草,只有您能救我們?!?p> 我依稀記得昨日村長對我說的話。
我知道。
這些我都知道。
但是都還是在逼我,阿又也在逼我,他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
我如他們的愿留了下來,繼續(xù)教孩子們。
母親給我寄來了最后一封信,她說父親死了。
她還說沒有我這么個兒子,她說要和我斷絕關(guān)系。
這是她寄給我的最后一封信,此后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阿又的尸體就立在學堂的不遠處,像是在提醒我離開這里后果。
我不敢想,我的離開還會害死多少人,我已經(jīng)害死了他們兩個。
若不是有一日,我去池塘邊摘蓮子,我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阿又是被他們村子里的人故意淹死的,為的就是讓我留下。
聽說阿又不是那漁民的兒子,而是他從別人手里收養(yǎng)過來的。
我想我這一生極其可笑,不僅不孝還不忠不義。
池塘不深,我在淤泥里逐漸下陷,就讓這最后一根稻草,消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