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梁先生，我們即將面對你人生中的一個重要時刻了，所以得按照流程走，首先我要再次核對你的信息，梁華，男，三十二歲，大澤國籍，沒有配偶，沒有子女，職業(yè)是制片，你的健康狀況……”沈鵬手持平板電腦，臉上掛著職業(yè)化的親切微笑看著辦公桌對面的客人。
他的每一位客人都非常重要，梁華的報告看上去又尤其特別，所以即使只為了顯示禮貌和尊重，他也有足夠的理由把重要信息都背過——端著電腦只是為了凸顯專業(yè)性。
梁華翹著閑散的二郎腿坐在他對面，穿著一件看不出牌子的灰色毛衣和卡其布褲子，身高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長相不丑不帥，只有臉上那個自然親切的笑容令人印象深刻，仿佛雙方已經(jīng)是認識已久的朋友一般——雖然他們在此之前都是視頻通話聯(lián)系。
“呃……我估計是資料錄入的時候搞錯了，雖然可能對今天的事情無關緊要，但是還是得澄清一下，我的職業(yè)是制片人，不是制片。有沒有這個‘人’字兒是兩個不同的崗位?！绷喝A笑著晃了晃腦袋打斷了沈鵬的闡述。
“哇哦，真是不好意思，我們這邊的工作人員不是很了解影視行業(yè)?！鄙蝙i攤手道，雖然確實是個無關緊要的小問題，但是面對客人不妨表現(xiàn)得鄭重一些。
“不打緊，每次跟人解釋對方都會這么回答?！绷喝A揮了揮手笑道，“我已經(jīng)習慣了，有點像是自己跟自己的一個笑話，只是這確實是兩個不同的崗位啊?！?p> “那么，制片人具體是做什么的呢？”沈鵬非常體貼地順著梁華的話頭問道，他今天時間非常寬裕，別的客戶來到他這里都會拿著大堆的財產(chǎn)分割申明、股權轉讓協(xié)議、信托基金，眼前這個人則兩手空空就來了。總而言之先寒暄一下吧，他琢磨著。
“啊……我想想怎么跟你解釋，制片人是負責影視節(jié)目制作的人，如果有必要的話一個制片人會負責影視產(chǎn)品制作的全流程，我們負責說服投資者投資，然后組織編劇和導演進行產(chǎn)品的制作，最后再找到媒介播出我們制作的產(chǎn)品。”梁華興致勃勃地解釋道，“而制片一般只有在制作環(huán)節(jié)才參與工作，所以我們是不一樣的崗位?！?p> “嗯……哼？”沈鵬其實有點沒跟上梁華的解釋，“聽起來像是產(chǎn)品經(jīng)理？”
“啊哈哈，差不多吧，不過我覺得我們更像是銷售人員，我們講故事給別人聽，然后說服大家一同合作把故事變成影視產(chǎn)品?！绷喝A舔了舔嘴唇說道，“我還蠻喜歡這個職業(yè)的，這是我知道的最酷的職業(yè)了?！?p> “我真為您感到高興梁先生。大部分來我這里的客人都對自己的職業(yè)不太滿意，覺得壓力太大了，哈哈哈哈。”沈鵬學著那些富翁政要們愁眉苦臉抱怨的樣子說完，然后兩個人一起沒心沒肺地哄笑了一陣。
沈鵬安靜地等著梁華笑完，然后雙手放在桌子上，凝視著梁華的眼睛說道，“那么，梁先生，按照程序，接下來我要向您確認一遍，您沒有任何需要完成的遺愿了嗎？”
梁華也臉色凝重地盯著沈鵬，不過還沒張嘴，先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這是個很關鍵的問題，但是被你這么問出來表演的感覺有點重?！?p> “可是我覺得這樣會比較有儀式感啊，”沈鵬不知不覺地就被梁華帶了節(jié)奏，苦笑著說道，“這么重要的人生時刻，不應該顯得正式一點嗎！我練了好久呢?！?p> “可是看起來有點像是話劇表演，你不妨試試把氣場收一收……哎呦，不好意思，職業(yè)病犯了，講起戲來了?！绷喝A搖了搖腦袋，“總而言之，我準備好了，沈工，我今天來之前已經(jīng)把該處理得事情都處理完了?！?p> “很好梁先生，那么按照之前的協(xié)議，今天就由我代表艾倫德爾醫(yī)療技術公司為您提供冬眠艙服務，時限是一百年。”一般說到這里的時候沈鵬會站起身，繞過桌子，然后略略彎下腰，將四指并攏伸出，與客戶有力地握個手，但是剛被梁華“講過戲”，他現(xiàn)在有點不知所措。
“好極了。按照協(xié)議，我可以帶一公斤隨身物品，我也準備好啦。”梁華笑瞇瞇地說完，擼起了袖子，那上面戴著一個包覆整個小臂的電子設備，“這是剛出的新型影視制作一體機，現(xiàn)在的設備真的厲害，這么小的一個玩意兒，不但可以拍攝、存儲、剪輯，竟然還可以用投影播出，你敢相信嗎？而且存儲空間大的嚇死人，我把我愛看的電影、電視劇、紀錄片、廣告片都存在里面了?！?p> “您真是個有趣的人，梁先生?！鄙蝙i無奈地搖著頭說道，“一般客人都會帶金條或者寶石什么的，大家都非常擔心一百年后的通脹，總覺得自己的基金離了自己的手就不可靠了，有的客人甚至購買了額外的隨身行李重量。”
“我也想啊，可是我既沒有黃金也沒有鉆石，退一步說，我連額外的隨身行李重量也買不起了，為了這冬眠艙服務我把房子都賣了。要不是你們這次打折力度這么大，我恐怕還沒這個機會呢?！绷喝A聳聳肩，滿不在意地承認道，“除了這身衣服和這個一體機，我已經(jīng)把所有的財產(chǎn)都處理掉啦?！?p> “梁先生，身為您的冬眠顧問，出于職業(yè)修養(yǎng)，也出于我個人的善意，我要請您再想一想。您的病雖然以今天的醫(yī)療技術是絕癥，但是如果保守治療的話，至少再堅持個十年沒有問題，憑我對艾倫德爾技術的了解，有極大的可能性到那個時候技術就有突破了，您不一定非要選擇冬眠。”沈鵬聽到這里忍不住說道，“而另一方面，如果您選擇了冬眠，將會在一百年后的一個嶄新世界醒來，您現(xiàn)在所熟悉的一切將會與您告別，今天的工作技能、社會資源幾乎一定無法發(fā)揮作用，所以我這里的大部分客戶都為自己精心設計了信托基金，把財產(chǎn)分散在全球各地的各種產(chǎn)業(yè)里，好在這一百年的沉睡里應對經(jīng)濟風險……”
“謝謝你的好意沈工，”梁華這時也難得地正色道，“我對這件事情有自己的想法，制片人靠賣故事為生，而只要人類還需要互相溝通，我就能找到買故事的人，所以我不太擔心冬眠以后醒來的生活。”
“您說的話我九成聽不懂，不過既然您主意已定，那我衷心地祝您好運?！鄙蝙i點了點頭說道。
“放寬心放寬心，天無絕人之路嘛。”梁華嬉皮笑臉地說道，“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也知道保守治療能支撐到新藥研究出來，但是我一想到一百年后的世界就興奮的睡不著覺，制片人需要永遠都保有旺盛的好奇心，有這么好的機會我不會錯過的?！?p> “好極了梁先生，既然這樣我們就出發(fā)吧。”沈鵬走到辦公室門口，做了個請的手勢。
艾倫德爾醫(yī)療技術公司是當今世界上最好的跨國醫(yī)療機構，這幾年越來越多的醫(yī)療黑科技都出自這個公司，但是最讓它聲名卓著的就是它推出的自動化醫(yī)療艙，從體檢到治療一次性完成，它可以自行執(zhí)行絕大部分的手術治療和藥物治療，也可以把體檢結果發(fā)到治療中心進行匯總。
這個醫(yī)療艙在保險公司和數(shù)據(jù)公司的幫助下替代了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的公立醫(yī)院。艾倫德爾甚至還推出了中產(chǎn)階級也能負擔的起的家用款。
而冬眠艙，則是艾倫德爾的一次并不令人意外的商務拓展，這種技術經(jīng)過了近一個世紀的探索，已經(jīng)日趨成熟，到了今天，比起技術層面的障礙，更大的問題是冬眠艙昂貴的價格和長時間冬眠以后回歸社會的難度，畢竟要提供上百年的服務，而且沒有什么特別可靠的分期付款手段。
艾倫德爾與保險行業(yè)聯(lián)盟大戰(zhàn)三百回合以后，終于獲得了一個比較令人滿意的綜合金融服務計劃，而梁華就是這批計劃的最早受益者。他診斷出問題后的一周，就得知了艾倫德爾推出了一批價格低廉的冬眠艙名額，當即推翻了原有的治療計劃。用他自己的話說“天意要我去未來旅游，還能要求什么呢？”。
七六七號冬眠基地建在大海市的東南遠郊的地下，具體位置保密，梁華之前咨詢的時候，工作人員解釋說因為一百年的時間太久了，為了盡可能地避免不可預料的狀況，基地的具體位置是高度機密的——甚至連大部分工作人員都是被塞在隔絕信號的密封車輛里送來的，和梁華今天一樣。
冬眠艙的電絕不能斷，若是外部電網(wǎng)出問題，基地可以用自己的核電池供能，再加上冬眠艙自身的電池儲備，做到了多重保險。
“這是我們的第四代產(chǎn)品了，即使剛才說的幾重供電措施都失效了，在最壞的情況下，冬眠艙的緊急電容系統(tǒng)仍然足夠它自動完成解凍過程?！眱扇艘呀?jīng)走到了目的地，沈鵬雙手比劃著眼前的冬眠艙說道，“其實按照我們的操作規(guī)程這個冬眠艙一定是有人駐守的，解凍過程也有專人完成，但是艾倫德爾力爭做到萬無一失?！?p> 這個厚重的扁圓形冰箱有兩米半長，一米半寬，被軍用裝甲包裹著，設計極為簡約，只有頂部有一行艾倫德爾公司銘文，沈鵬解釋說這設計是為了盡最大的努力給躺在其中的人安全感，然而其實安全感只是一瞬間的事，每一個使用者躺進去，只是享受一場無夢的美妙睡眠，再醒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滄海桑田。
梁華打量著周圍幾個與自己并排的冬眠艙，有好幾個已經(jīng)開始工作了。也不知道這些好鄰居都是些什么人，不過想來應該沒有認識的機會了，他在心里打趣道。此時他已經(jīng)換上了一件貼身的速凍服，影視制作一體機被裝在一個厚扁盒子里，會與他一起躺進冬眠艙。
那個巨大的冰棺在他眼前緩緩地洞開了，梁華看到一個正適合他的體型的人型窟窿。
“梁先生，我就只能送你到這里了，現(xiàn)在感覺如何？”沈鵬微笑著看著梁華。
“沈工，你說一百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呢？”梁華答非所問地回答道，“按照現(xiàn)在的技術發(fā)展速度，我猜到時候人類已經(jīng)充分的掌握了腦機接口技術，可以把自己的意識上傳到網(wǎng)絡，作為一個故事匠，我可以直接把豐富多彩的故事呈現(xiàn)給每一個人，不會因為團隊工作而使得內(nèi)心的想法打折扣。我猜到時候應該有足夠的生產(chǎn)力，把大部分人從枯燥的工作中解放出來，去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故事，文化領域將會變得空前繁榮，會有無數(shù)新的故事等待著我們?nèi)ネ诰?，去收獲，去呈現(xiàn)給世界。所以你猜我感覺怎么樣呢？當然是期待到爆炸啦?！?p> “好了好了梁先生，我知道了，今天下班以后我會好好上網(wǎng)查一下制片人到底是干嘛的，你眼下得平復一下心情，我們比較推薦你能自然入眠，冬眠艙會用音樂和藥物輔助你的。”沈鵬微笑著說道。
“啊，說到這里，我記得我之前提供過助眠歌單給你們。”梁華一邊說著，一邊躺進了冬眠艙里，“就這樣了沈工，等到我再醒來，就會在一個美麗新世界啦。我猜你九成也會使用冬眠艙的，所以我們到時候再見啦?！?p> “但愿敝司的員工健保計劃垂憐，到時候我就會搞清楚你今天說的這些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再見梁先生，祝你好眠?！鄙蝙i語畢，那冬眠艙的厚頂就緩緩地合上了。
“但愿到時候審查制度能寬松一些。”籠罩在冬眠艙的晦暗紅色燈光中，梁華自言自語道。
他沒有選擇歌曲，冬眠艙里響起了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破碎的浪花和細雨墜落在細沙灘上，沙沙作響，幾只海鳥飛掠天際，遙遙地傳來幾聲鳴唱，然后聲音越來越遠，直到不可聞，遠處的大海上，浪濤滾動著傳來雷鳴般的聲響，然而梁華無虞面對那種澎湃的偉力，他坐在沙灘上，安全、穩(wěn)定、可靠。
冬眠艙里開始填充與他體溫相同、比重相同的液體，溫柔地包裹住他，讓他處于懸浮狀態(tài)。梁華閉上眼睛，感覺自己正在向深空中飄去。最初的不適應和緊張很快地就消失無蹤了，接下來應該就是久違的舒適睡眠了吧，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都等到未來再說……
然而這種舒適被一陣敲擊聲打斷了，梁華皺了皺眉頭睜開眼睛，這么多錢都交了也不能換來睡個好覺嗎？
隨著睡意的消散，敲擊聲變得越發(fā)清晰起來，從鐵棺材的一側傳來，然后在艙內(nèi)回蕩著，震的梁華腦袋發(fā)懵，梁華扁了扁嘴，這可不是什么良好的體驗，他出去以后可要好好找沈鵬算賬。不過這么厚重的冬眠艙都能被振動，顯然是用了某些破拆機器在執(zhí)行工作，這是遇到什么麻煩了嗎？
這個時候，梁華聽到一陣讓他牙酸的金屬變形的聲音，然后就是連續(xù)三四聲某種東西斷裂的聲音，隨后整個厚重的冬眠艙蓋豁然被掀開，幾束顯然是由探照燈發(fā)出的強光刺的梁華睜不開眼睛。
“什么情況沈工？我才剛睡著?！绷喝A瞇起眼睛用一只手遮住光源，扭頭看著冬眠艙旁邊的一個朦朦朧朧的人影抱怨道，“你們的自動喚醒流程就是液壓破拆剪嗎？”
這個時候，他的視網(wǎng)膜總算是逐漸適應了這個亮度，他努力聚焦，雖然還看不真切，但是眼前站的人并不是沈鵬，而是一個陌生女人。
她的皮膚雪白——有點太白了，血色都不太明顯了，穿著一件黑色的貼身吊帶背心和寬松的卡其布長褲，這讓梁華的目光無法自控的在不該停留的部位停留了一下，不過更顯眼的是她外露的手臂和肩膀那雕塑般的肌肉輪廓。
她手臂和肩膀外側還附著著某種金屬桿狀結構，看起來就像是科幻電影中的動力外骨骼，覆蓋著金屬手盔的手上拎著一根一米長短、五厘米粗細的大號撬棍。
梁華使勁閉著眼睛搖了搖頭，他想要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話，但不知道為什么他的眼睛適應強光的情況比正常要慢了很多，可能花了五秒鐘左右他才看清來人的相貌。
那個女孩看起來最多二十歲，黑發(fā)在腦后結成一個高馬尾，臉部線條有種刀削斧劈般的堅硬，配合上英武的氣質(zhì)讓人心折。她的眼睛是臉上唯一柔和的部分，此時正像梁華一樣審視著對方，嘴唇有些厚，鼻梁很挺，看起來不像是大澤土著，可能有一些混血？
然而饒是梁華分析了這么多，還是對眼前這個女孩沒有任何頭緒，他抬起一只手，試圖用問題打破沉默，但是對方倒是先開口了。聲音清清冷冷的，倒是跟她的形象非常配。
“你的職業(yè)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