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娜第一次拿起流星的時候，還沒來得及給它起名字，周圍的人就哄堂大笑起來。
流星有著閃亮的銀色槍管，胡桃木的雕花槍托，準心上鑲嵌著三顆漂亮的碎紅寶石，古老而可靠的設計，估計在大變亂前是哪個愛好者的私人收藏，是一件有實戰(zhàn)價值的工藝品。
但是它用的圓頭子彈每一顆都要重新打磨，而且其他性能上也沒有什么過人之處，用起來簡直讓人抓狂，所以一直扔在游騎兵的武器庫里落灰。
但是那個時候，何琛淡定地對其他人說道：“你們別鬧，盧娜這是第一次挑裝備，說不定這把槍就是跟她有緣分呢？”
大家都知道何琛是給盧娜個臺階下，幾個嘴碎的就開始跟何琛耍起貧嘴來，也就不再糾結(jié)盧娜選了什么武器了。
那一年盧娜十四歲，后來她成了游騎兵最好的精確射手，二百米距離上沒有人比她更致命，她還在用這把槍。流星可能是用現(xiàn)代工業(yè)技術(shù)重新制造的，或許還用了某些非量產(chǎn)的工藝，但是盧娜對這些都沒有細想過。
她從來只用槍上原本配的表尺，沒有安裝過任何額外的輔助瞄具，所以在一定距離以上她其實都沒法有效的看清目標。但她還是可以有效命中。
她覺得何琛說的是對的，她跟這把槍有某種無法理解的聯(lián)系，這把槍就像是她肢體的延伸，她能感覺得到每一顆子彈飛行的軌跡，仿佛在扣下扳機的同時就看到了子彈命中目標的時刻。在體育場鎮(zhèn)的實驗設施里，只有在接受測試的時候她才能摸到流星，具體實驗了什么，她現(xiàn)在還沒有做好心理建設去回憶。
但是她獲得了這雙眼睛。
這雙眼睛讓她的死亡領(lǐng)域提升到了三百米，幫助她今天憑一己之力壓制足有三四百號人的大車部落暴徒們。
沒有懸念，露頭就死。
對方嘗試著用覆蓋了裝甲的車輛推進，但是仍然要付出慘重的代價，車輛的觀察口，輪胎，甚至是設計上的薄弱環(huán)節(jié)，每一次射擊都會讓頂著她的攻擊前進的人心膽俱喪。盧娜甚至用子彈打在鐵板上反彈擊倒了兩人，沒有人能有哪怕一絲的懈怠，好像時時被一條毒蛇盯緊，所以推進極為緩慢。
今天一天，她已經(jīng)當場擊殺了三十多個人，擊傷了差不多的數(shù)字（都是因為對方護住了要害位置）。
她的紅色眼睛汩汩留著血淚，像是在為死者哭泣。但是她的心里毫無波瀾，這些暴徒，都是游騎兵的敵人，邦聯(lián)的敵人，秩序的敵人，就是因為他們殺之不盡，游騎兵才要浪費大量的資源來維持治安。
這些資源，本來可以用來實現(xiàn)何琛的夢想的，那也是他們每一個人曾經(jīng)的夢想。
現(xiàn)在的游騎兵，甚至都無法有效地鎮(zhèn)壓這些匪徒，讓他們越來越多，越來越猖狂，遑論建立一個強勢的邦聯(lián)來保護所有人了。失去了何琛的領(lǐng)導，游騎兵變成了一群疲于奔命的蠢貨，向著不可避免的敗滅墜落。
盧娜至今也沒有查到到底是誰對何琛下了手。所以她遷怒于所有游騎兵的敵人，他們都是阻礙何琛夢想的人，都該死。
她右手據(jù)槍，在幾處掩體之間輾轉(zhuǎn)騰挪，每次從用指叉從子彈包里拿三發(fā)子彈，然后用大拇指推進彈倉里，判別目標，瞄準，擊殺，轉(zhuǎn)向下一個目標，整個動作機械而流暢，打出了半自動步槍的最高射速。
直到她往子彈包里一伸，只抓住了最后一顆子彈，她的動作停了下來。
游騎兵的老前輩們都有一個共識，面對大車部落的暴徒的時候，最后一顆子彈應該留給自己。
在廢土上，有很多比死還要糟糕的下場，不說游騎兵和大車幫之間的世仇，單說盧娜今天，已經(jīng)與對方接下了死仇。若是落在對方手上，絕沒有好結(jié)果。
盧娜拿起那顆子彈塞進彈倉里。
她當然還可以繼續(xù)戰(zhàn)斗，防雷車上現(xiàn)在就是個小型軍火庫，她看到有幾把品相很好的火蜥蜴自動步槍，即使在游騎兵那邊都是尖貨，還有薩博那把榴彈發(fā)射器，要是能打上一個基數(shù)的彈藥，真是奢侈到讓人渾身發(fā)抖。
她應該還能殺十個人，運氣好的話二十個。
但是那有什么用呢？還會有更多的暴徒冒出來，最多兩個月時間，今天被殺掉的這些暴徒就會完成補員。他們不考慮明天，不考慮意義，像是大變亂之后泛濫的野狗群一樣，哪里有食物就出現(xiàn)在哪里，不知不覺就越來越多。
他們并不是邪惡，而是人心被這片廢土蹂躪以后褪色風化的產(chǎn)物。
他們被廢土的災厄所改造，所同化，最后成為了災厄的一部分。
人類要怎么跟沙塵暴，龍卷風和地震對抗呢？人類躲避天災，逃走，挖掩體把自己保護起來，而不是沖著天災亂槍掃射。
盧娜凝視著流星愣了一秒鐘，心中千萬思緒在流淌，她已經(jīng)不想再與天災對抗了，或許是到了停下來的時候了。
然而梁華的喊聲打斷了她的神游。
“快走！快走！”梁華和蕾拉扛著殷桃喊道，“上車！”
他脫掉了衣服的上半身被油煙熏得烏黑，頭發(fā)也亂蓬蓬地糾纏在一起，整個人狼狽不堪，懷里的殷桃滿臉是血，情況更是糟糕。
“走吧！回頭再來解決這些家伙！”梁華大聲喊道，他把殷桃扔進車里，然后舉起一把槍，用槍托大聲敲打著艙門試圖引起幾個槍手的注意，緊接著他拿起槍來朝著眼前掃射，盧娜愣神的這一會兒，對方已經(jīng)推進到了一百米距離上。
“別浪費……”薩博欲哭無淚地看著梁華一梭子打飛了二十多發(fā)子彈，忍不住攔了一句。對面的暴徒看到梁華的槍法這么差，非常振奮。當先的一輛皮卡車上，一個滿臉涂滿紅色油彩（最好是油彩）的家伙怪叫著揮舞手里的沖鋒槍，猛地敲打車頂示意駕駛員加速。
那輛車的擋風玻璃被三塊長條形鋼板完全封死，只剩下兩指寬的一條觀察縫，駕駛員不得不使勁前傾著開車。
然后一枚子彈從那條兩指寬的縫隙里射入，打在他的兩眼中間。
“走！”盧娜大喊了一聲，嘴角帶上了一絲微不可查的輕笑，她是在笑自己。
為什么呢？何琛都做不到的事情，自己都看不到希望的事情，這個家伙卻永遠這么充滿了自信，他一定是個騙子，那么相信他的自己就是個傻子。
她笑自己又要當一回傻子了。
防雷車的輪胎猛地空轉(zhuǎn)，揚起大片的煙塵，然后才絕塵而去。
梁華這次只有一個目標，就是去找瑠克他們的車隊匯合，最麻煩的重武器他們解決了，瑠克的那些裝甲卡車也該出出力了。
“啊臥槽！”可是等到梁華繞過巨型卡車的殘骸看清楚戰(zhàn)場的時候，不由地還是有點不滿，瑠克的五輛大車被擊毀了兩輛，冒出滾滾濃煙，剩下的三輛似乎好不容易搶救完了幸存者，正在飛快的逃跑。
但是梁華距離他們還有不短的一段距離，這個中間還隔著不少大車部落的暴徒，一時之間梁華不禁有點懵逼。
“愣著干什么，前進??！”盧娜踢了梁華大腿一腳，大聲喊道，她舉起了一把火蜥蜴步槍，開始打出一系列的雙點射。
“對！向前沖鋒！碾碎他們！”灰風抄起了薩博的槍榴彈發(fā)射器，后者此時也顧不上心疼了，手忙腳亂地給她遞榴彈：“日子不過了！干死這幫家伙！”
“哈哈哈哈！太刺激啦！我們走?。 崩倮d奮地喊道，她摘下了手上的拳套，也拎了一把步槍補上了薩博的位置開始向外射擊。車輛的存儲空間不足問題今天倒是徹底的到了解決。
戰(zhàn)斗又持續(xù)了大概一個小時，遠遠地看到了大橋鎮(zhèn)的兩座斜拉索高塔的時候，追逐的車輛才四散離開。因為大橋鎮(zhèn)的清掃隊已經(jīng)派人來接應了，戰(zhàn)斗至此勉強算是告一段落。
大橋鎮(zhèn)，顧名思義，建在一座跨江大橋上。
這是個滿有趣的設計，這座大橋有十層樓高，只要把兩頭堵住就足以防御大部分的廢土威脅了。這使得大橋鎮(zhèn)可以節(jié)約出大量的人力物力來組織清掃隊，搜尋資源。
更進一步的是，不知是人為炸的還是自然風化，這座大橋已經(jīng)坍塌成了四五段，每一段之間有軟索連接，這樣即使某一段出了問題，大家也可以撤到其他段去然后斬斷索道。這么一想的話防御思路與鉚釘鎮(zhèn)還有些類似。
當然，反過來說這也限制了鎮(zhèn)子的發(fā)展空間，隨著梁華他們走近，這種生活空間不足的跡象就從各種細節(jié)里顯現(xiàn)出來，這座橋上已經(jīng)圍繞著原本的建筑結(jié)構(gòu)搭滿了臨時窩棚，看起來搖搖欲墜，層層疊疊地依托橋柱野蠻成長著，這樣才能勉強擠下這一千號鎮(zhèn)民。
這么多人靠什么為生呢？梁華忍不住有些疑惑，他看到了一些掛在橋墩上的漁網(wǎng)之類的捕魚設施，但是這些就足夠讓人生活了嗎？精神稍微松懈的他才開始感覺到身上有幾處燙傷的疼痛，試著琢磨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
剛才的追逐中，瑠克又損失了一輛卡車。
梁華這一邊，灰風和盧娜都有不同程度的受傷，薩博手掌被擊穿，要是沒有醫(yī)療艙治療的話恐怕會留下殘疾。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殷桃悠悠地轉(zhuǎn)醒過來，她剛才受到了沖擊休克了，雖然看起來沒什么外傷，但是全身有多處骨折和淤傷。
但是他們并不能就此休息，還有一場戰(zhàn)斗要梁華去打。
“麻煩您再說一遍，沒有醫(yī)療艙了是什么意思？”梁華死死地盯著瑠克的眼睛說道。
“兄弟，我的人也受傷很重啊，有三四個重傷的，醫(yī)療艙本身已經(jīng)很緊張了?！爆娍艘矟M臉是血，頹然坐在路基上，一根一根地抽著蘑菇煙想定定神。由于基本確定了梁華不是司機就是跟班的身份，所以他說話也不是很尊重。
他也是第一次經(jīng)歷這種大規(guī)模的襲擊，他們從廣茂站換回來的東西主要是子彈、紡織品和一些修理大橋設施的零件，這些東西對大車部落都沒什么用，而且他們武裝的又好，所以回程很少會遭受襲擊，不要說這么大的陣仗了。
就是不考慮梁華他們的戰(zhàn)果，大車部落這回肯定打虧了，既沒有抓住奴隸又沒有獲得食物，填進去少說四五十條人命（不算梁華他們的上百戰(zhàn)績），但是瑠克實在不希望用自己手下的命去給大車部落這個教訓。
“你們的人我看了，沒有那種放著不管傷勢很快就會惡化的情況，我的幾個重傷員傷勢穩(wěn)定了就讓他們?nèi)ブ委??！爆娍私又a充道，“都已經(jīng)緊急處理過了，真不是我不管你們，治療總得分個輕重緩急吧。”
“不可能！你光看看外表就有這種把握嗎？萬一有內(nèi)出血呢？萬一有腦出血呢？”梁華焦急地揮舞著雙手，來廢土之后，他還真的很少這么著急過。
反倒是瑠克有些奇怪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所有的意思全都寫在了眼神里：廢土上死幾個人還不正常嗎，死了就算運氣不好唄。
梁華想要搬出薩博和盧娜的背景來鎮(zhèn)住眼前這個車老大，但是他也知道，對方整天跑商，見的世面多了，大不了出了事兒再鏟。就像瑠克的意思一樣，廢土上死了幾個人太正常了，游騎兵和廣茂站要找麻煩也會找到大車部落去，跟他沒啥大關(guān)系，大不了到時候再賠點錢唄。
梁華一時之間也想不到什么特別好的溝通方法，索性單刀直入說道：“我就要插隊一個人，一千發(fā)子彈?！?p> 他話一出口，對方臉色就變了，不過不是那種見錢眼開的高興，反倒有些不屑的樣子：“你多插隊一個人，我可能就要多死一個手下，這些小伙子都是我一個一個從鎮(zhèn)上挑出來的子弟，你以為我會拿他們的生命換子彈嗎？”
“話不是這么說，要是沒有我們的人戰(zhàn)斗，你這些小伙子連你一起，一個也活不下來，你難道不應該心存感激嗎？”梁華頓了頓又說，“兩千發(fā)子彈?！?p> 他并不是出不起更高的價錢，子彈都是搶來的，為了救殷桃讓他全梭了也無所謂，大不了回頭再去搶，但是他不敢一次性喊價太高，給瑠克留下他可以榨出更多油水的感覺。
“該表達的感謝我肯定會感謝的，游騎兵和廣茂站這次幫助了大橋鎮(zhèn)，大橋鎮(zhèn)會永遠記得，也會報答。”
“去你大爺?shù)挠悟T兵和廣茂站，別拿大帽子來壓我，我可不在乎這些，你要不然就現(xiàn)在救我的人，我給你三千枚子彈，要不然我現(xiàn)在就開上車，帶著這三千枚子彈去找大車部落，你自己掂量掂量能換多少條你這里的人命?！绷喝A惡狠狠地說道。
這次瑠克終于變了臉色，上下打量了一番梁華：“你怎么會這么想？就是他們打傷你們的人啊？”
“聽好了大叔，這里是廢土，活下來才能談其他事情。我不在乎我做的事情有沒有道理，我就是要救我的女朋友?！绷喝A繼續(xù)一字一頓地威脅道，“如果她死了，那我會想辦法報復你們所有人，我會向游騎兵和廣茂站傳遞假消息，說你們配合大車部落襲擊我們，我會讓你們付出遠多于一條人命的代價?！?p> “你……”
“不要再傻愣著了，你手里有我需要的東西，而且我現(xiàn)在就要，不管付出什么代價。不給我，我們就一起付出代價，把東西給了我，我也會想盡辦法補償你，感謝你，這一切都只在你一念之間?！绷喝A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瑠克，“四千枚子彈，我只要她做完檢查，確定她沒有致命內(nèi)傷就行了，檢查本身只需要半個小時時間，然后我們就可以放下心來做好朋友了。”
“你最好記住你現(xiàn)在說的話。”瑠克張了張嘴，最后還是讓步了。
梁華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就跑向防雷車，也顧不上把殷桃的動力外骨骼脫干凈，只把四肢的機械結(jié)構(gòu)脫了，就急急忙忙抱著她往醫(yī)療艙跑去，等到跑出艙門，雙腿一軟就差點栽倒在地，他畢竟沒有受過戰(zhàn)斗訓練，雖然精神一直緊繃，但是肉體上的疲倦已經(jīng)到了無法支撐的地步了。
蕾拉扶住了他，雖然沒有轉(zhuǎn)化為戰(zhàn)斗形態(tài)，但是她的身體力量還是相當不錯。
“還真是有點嫉妒，做你的女人待遇這么好的嗎？”蕾拉笑嘻嘻地說道。
“不是說廢話的時候。”梁華急道。
“我送她過去吧，你腿都軟了?！崩倮霉鞅鹆艘筇?，“放心，我受過急救訓練?！?p> “放心，我沒事的?！币筇夷樕n白地對梁華說道，“你辛苦了?！?p> “恩，沒錯，你一定會沒事的，我就是想做個確認?！绷喝A立刻換上了一副和煦的笑容對殷桃說道，“安心檢查，檢查完了我給你講故事?！?p> 四千枚子彈，在廢土上能做很多事兒了，比如說拉起一支戰(zhàn)斗小隊，搶劫一個聚居點，或者躲到廣茂站的賭場花天酒地逃避現(xiàn)實小半年，但是梁華選擇了拿來救一個人。
盧娜斜靠在防雷車門口纏著繃帶，似有若無的笑意又爬上了嘴角。
這個騙子說不定真的可以呢，那自己就當一回傻子吧，她心里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