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二人回到驛站的時候天上正下著小雨,因為這里早就不是北地,雖然也身處北方卻還沒到可以下雪的時日。
水月此時并不在室內(nèi)休息,他靠著驛站的外墻,似乎在等待喬霜父女一般。
“蕭,蕭少俠怎么在這里?夜雨這樣冷,還是快回房間吧?”喬霜想要走過去,卻不料水月從衣服內(nèi)拿出了一本書冊。天色太暗,又有細雨遮擋,喬霜看不清那是什么。
但會在這種場面下突然拿出來的,總不能是本菜譜什么的吧?
水月把那書冊拿出來,接著又很快放回衣服下面,喬霜留意了一眼他把那冊子放回了右胸的地方。
“喬霜,我說我剛才拿出來的那本只是從廚房拿來的菜譜,什么林瑜的運氣法我一概不知你相信嗎?”
“我還以為蕭少俠一直很遲鈍即便是被整個江湖通緝都會渾然不覺呢,那么能把那東西乖乖交給我嗎?”喬霜伸出一只手,根本就不信菜譜什么的胡言亂語。
“關(guān)乎性命的時候我還是很靈敏的,雖然不愿承認,但晴過去也言傳身教了很多,”水月?lián)u搖頭,“我這真的只是一本菜譜而已,如果那么想要你直接來搶就是,在一旁窺視我那么久很累吧?”水月說完甚至連劍都拔出來了。
他深知此刻自己幾乎就是沒有內(nèi)力,若是和已經(jīng)取得了風心意秘籍的喬霜相斗勝算定是極低。
只是逢事便逃非俠士所為——水月是這樣理解的。
“蕭少俠……我不想傷你,有了幫主的秘籍和林瑜的運氣法,若是再加上你蕭家的內(nèi)功,練成這些以后我們一同定居在長安,和北地的一切都可以擺脫干系……”
“你要那么多的力量做什么,報復弦五嗎?”
喬霜愣住了,對幫會的恨意她應(yīng)當只是在片刻之前對自己的父親說過才是,那時身旁一定沒有別人,那么這蕭水月是怎么知道的?
見喬霜沒有反駁,水月知道這一節(jié)是被自己猜中了:
“弦五是很遵守規(guī)矩的人,這其中尤其是主從關(guān)系最為重視,他那并不是看不起你,只是那是對一個侍女該有的態(tài)度而已?!?p> “蕭少俠我知道你和多串弦五交好,你不必這樣為他說辭……”
“不是的喬霜,這些是弦五告訴我的?!?p> “……?”喬霜不解其意,不,她應(yīng)當知道水月的意思,只是不相信。
“你的事在我去問弦五的時候他就跟我講了,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你對他有怨恨,并且也知道如果有一天風幫主不在的話你就會背叛幫會——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對你動手,只有在你偷走秘籍之后才追查而已?!?p> “蕭少俠你別再替他說話了,多串弦五哪是心思那么細致的人,既然看出來我有異心他憑什么沒有在幫主離開后立刻把我處理掉?”
“因為你是風幫主所喜歡的小侍女?!?p> “……說什么啊?愛屋及烏嗎?那為什么不一開始……”
“喬霜,你不曾真的和弦五交談過吧?”水月露出了冰冷的表情來,“不是那種普通的交談,是放下身份這些東西之后無所顧忌的交談。”
“……”
“弦五對于自己有近乎沒有人性的嚴格要求,規(guī)矩什么的,卻不把這波及他人——如果你試圖接近過他的話自然會理解的。既然關(guān)系會僵到這樣只是因為你始終自顧自地恐懼和怨恨他而已?!?p> 喬霜回答不上來了,她持著短刀,緩緩走到水月兩丈開外。
“因為這么大不了的怨恨就想去獲取力量,這里面的機關(guān)連我都能看懂,怎么會有這么膚淺的事情?”
最開始水月似乎是在開導喬霜,似乎是要讓她放下恨意,但越到后面他的語氣便愈加不屑,最后則變成了直接的嘲諷。
如果他用心去勸說喬霜的話也許可以把她從追求武力的路上拉回來吧,也許不行,水月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他也不打算去做。
他就是要把喬霜激怒,讓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微不足道之后,惱羞成怒。
喬霜沖向水月,在即將近身的時候她猛地下蹲,右腳的足跟連同腳掌幾乎要碎裂一樣發(fā)力。接著她的身體便如同箭矢一樣向側(cè)面竄出,水月幾乎來不及作出反應(yīng),喬霜便又一停步,用左腳作出相同的動作,突向水月。
喬霜可以這樣扭曲迅速地行動不是因為內(nèi)功,這也不是輕功,非要講的話應(yīng)該是“技巧”。
人的潛力是無窮無盡的,將這潛能發(fā)揮出來的方法其一便是內(nèi)功,也就是丹田和筋脈內(nèi)“氣”的流動;另一種離經(jīng)叛道的方法便是風心意在窮究的“技巧”。
通過調(diào)動肌肉和骨骼令身體突破原有的桎梏,不是依靠內(nèi)息,而是調(diào)動身體本身的力量。除了體能的加強之外,甚至于可以令關(guān)節(jié)超角度地彎曲,于是便可以做出許多超脫常識的動作。
只是比起規(guī)規(guī)矩矩地鍛煉內(nèi)力,這終究不過是“技”,并非踏實獲得的力量。就像是雖然可以令動作變快,卻并不是因為身體變強了所以變快,而是身體本就擁有這樣的速度——在不顧及損傷的極限狀態(tài)下。
如果肆無忌憚地運用這些技巧的話,身體哪一刻突然崩潰都不奇怪,也是認識到了這種危險,風心意也不過是在獨自鉆研而沒有將之作為正式的一門武功體系。
喬霜如今所使用的便是這樣的技巧,她對那本秘籍看得還不深刻,只是勉強能施展出一些動作而已,所以她的雙腳此刻都好像碎開了一樣。
即便如此從旁看來這也是上乘的輕功了,別說閃避,若是沒有一定修為的話就連喬霜的身形都看不清楚,更不必說此時水月沒內(nèi)力可用幾乎和普通人一樣。
喬霜握著短刀,瞄準了水月的小腹,這一刀為了提速幾乎是賠上了雙腳,做出了這么大的犧牲水月不可能看清自己攻擊的方位。
水月將長劍劍尖朝下,往自己身前一立。仿佛提前就知曉一樣,喬霜疾風怒濤一般的一刀正正好好刺到了水月的劍身上!
水月確實提前就知曉了,喬霜一定會突擊過來,如果突擊過來要刺的一定是自己的小腹。
他與弦五交好,因此過去與風心意也頗有交流,這樣知曉風心意技巧的片鱗也是理所應(yīng)當——這一點喬霜也料想到了,既然知道自己手中的是風心意的秘籍,那么水月就會有相應(yīng)的防備。
只是防備又能如何?他怎么能擋住自己這以破壞身體為代價全力的一刀?
“憤怒是個好東西,憤怒能帶來力量,只是如果腦子里全是憤怒動作就會變得單調(diào),若是能用簡單的招式便不會去考慮更加復雜穩(wěn)妥的做法。若是喬霜不把一切放在這一招上而是準備幾個后手我就毫無辦法了吧?!彼滦南履钪瑫r令純陽的內(nèi)力緩緩流淌到劍身上。
“一般來講為了讓一個人無法行動,刺擊便會去刺向軀干。軀干分為胸口和腹部,她想要我胸口的秘籍,所以一定不會刺我右胸,同理也不會刺向正胸口,必會刺我小腹?!?p> 即便知道是小腹,至于為什么水月能將這一刀擋得這般精準——
“同樣因為顧及秘籍的原因,喬霜這一刀刺向小腹的時候也會朝我的身體左側(cè)偏上一些,這樣位置就很確定了?!?p> 喬霜的刀雖然迅詭卻并不帶內(nèi)力,光是突擊帶上的力道并不足以貫穿水月的劍——
附帶上了純陽內(nèi)力的劍。
水月將內(nèi)力流轉(zhuǎn)至劍身,接著向側(cè)面輕輕一帶,喬霜的整個身體便跟著短刀一同傾向一側(cè)。她的腳并沒有毀壞,只是剛經(jīng)歷了劇痛恢復知覺還需要片刻。
她沒有那樣的片刻了。
喬霜的身體完全失去了平衡而向著水月身側(cè)趴倒過去。水月運劍將她的身體帶倒后順勢轉(zhuǎn)身將劍劃上一整圈,這一劍就這樣從喬霜的背后削向她的脖頸。
附帶著最后一絲純陽內(nèi)力的一劍。
同時也是劍意極致流轉(zhuǎn)的一劍。
“至于為什么她不會刺向我的左胸……那真的完全是猜測,可以說是我單純的自戀了——”
劍揮下的同時,水月的腦中還在想一些有的沒的。
“左胸也就是心臟所在的位置,心臟被刺穿就必死了。喬霜傾心于我,即便撕破了臉也不會用出這樣的殺招?!?p> 心念至此,水月的劍也跟著揮下,那把劍從喬霜脖頸旁劃過,流轉(zhuǎn)至極盛而綿綿不絕的純陽內(nèi)力帶著劍鋒在石磚的路面上留下了一道極深的劃痕。
至此,那內(nèi)力終于窮盡了。
蕭水月最后一絲內(nèi)力的純陽劍,失手了。
隨著內(nèi)力的徹底用盡,水月的視線也變得模糊,此刻他已確信,自己身上的內(nèi)力是真的失卻了,再也無法復得了。
喬霜此時正趴在地上尚未能起身。水月提起劍,只要能用劍把喬霜制住,那么就還能談判……
此時一直在遠處觀戰(zhàn)的喬老爹欺近了水月身邊,水月看到了他靠近,便揮劍軀趕——普通人徒手靠近武器的話再怎樣勇敢都會有些遲疑,只要緩得片刻他就可以……
水月都沒來得及再考量下去,他的長劍就被喬老爹以嫻熟的手法打飛,喬老爹又邁上一步,接著朝著水月的胸口拍上一掌。
這整套動作不是一個客棧掌柜情急之下急中生勇,這是標準的掌法,雖然一時間看不出路數(shù),但水月知道這是某個門派的掌法。
“沒想到那瘦小的喬老爹也曾是一方俠士啊……”
水月胸口中掌,踉蹌向后退了兩步便坐倒在墻邊。雖然被打中的這一掌像是沒有附上內(nèi)力,但他內(nèi)力用盡的瞬間便被抽空了精神一般。水月全身癱軟,視線漸漸模糊的同時意識也開始脫離。
喬老爹也是詫異無比,自己十成功力的一掌打在水月身上他即便不當場斃命也該吐血才是,怎么好像打空了一般沒什么效果?
他也不去想那么多,水月此時目光渙散看上去就像在看走馬燈,做到這一步就是喬霜贏了。
“霜兒?!眴汤系銎鹪诘厣蠐沃眢w爬起來的喬霜。
喬霜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望著坐倒在墻邊的水月,內(nèi)心復雜。
她的招式已經(jīng)完全被水月看破,即便如此,那必殺的一劍水月卻不可思議地失手了。
“蕭少俠……你該不會……不,不會的,你只是劍術(shù)不精失手了而已,我何必想這么多?!?p> 她撿起短刀,正要靠近水月,耳邊卻傳來了不和諧的踏水聲。
從驛站門口走出一人,如果是驛站的人員的話喬老爹便完全可以應(yīng)對,今夜驛站沒有別的旅客,因此他們也一直沒有顧忌打斗也許會引來人這一事情。
只是那人既不是驛卒,也不是旅人。那是一名女子,她打著一把朱紅色的紙傘,臉上涂著浮夸又濃重的妝容卻不因此令人感到嫌棄,反而因為面色過于平淡、平淡下又透著一絲厭煩而顯露出一種扭曲的妖媚感;女子穿著無論何處都不存在的黑色繁復裙裝,那裙裝顯然是為她量身定做,女子的每一步都令身體的曲線若隱若現(xiàn)。
只是那黑裙實在令人無法聯(lián)想到女性身體的美麗,只能讓人感到一股寒氣。
夜行暗殺者的寒氣。
未等喬霜來得及應(yīng)對,喬老爹便發(fā)力沖向女子。
那人的氣場太過可怕,喬老爹年輕時行走江湖留下的經(jīng)驗在爆喝著警告他:不能讓此人有機會出手。
雖說如此,女子能這樣大方地走出來想是早就預料到了會被喬老爹突襲,既然如此——
喬老爹將手伸向衣服的內(nèi)襯,那里有一枚他過去從北國的密商手中買來的暗器,那枚暗器可以在空中劃出弧線,足以令初見的武林高手們都無法招架。
只是他并沒有可以去伸的手。
水月的長劍從他背后旋轉(zhuǎn)著飛來,在斬斷喬老爹小臂后又飛出去十幾丈遠后才落地。
喬老爹盯著面前的女子,什么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只知道自己身體的一邊失去了一些重量,身體稍有失衡動作便緩慢下來。他向后跳開一步,那之后才感受到手肘上傳來的疼痛。
“啊,啊啊啊啊——”喬老爹半跪下來,他知道這不是被女子斬斷的,于是強忍著疼痛望向身后。
在那里,蹲在水月身前的是一個男人,即便蹲下身來也依然讓人覺得很高大的男人,而喬霜站在不遠處,盯著那個男人紋絲不動。
她是見過這人的神技,所以像是看到了天神一樣恐懼而無法行動。
那人便是石磐,喬霜在離開嘉木寺城的那一夜和水月一同見到了他深厚的內(nèi)力,當時便慶幸此人不是敵人。
此時水月雖然睜著眼睛,但意識已經(jīng)不知道飄散到哪里去了。石磐從水月右胸的衣服下面拿出了那本書冊,隨意地翻看了一眼之后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笑意來。
“喬霜姑娘,你早就輸了?!笔偷吐曊f到,但自然,聲音還是順利地傳到了喬霜父女二人的耳朵里。
“前輩,一劍未能斬殺我是他自己失手,怎么能說……”
石磐搖頭,接著將那本書冊扔向喬霜。
那只是一本紙質(zhì)的書冊,又是浸沒在細雨當中,但被石磐扔出來卻好像是一整塊鐵石一樣以避無可避的速度打向喬霜。
“咔!”
喬老爹擋在喬霜身前,硬是憑借肉身吃下了這一下。原來自從看到了石磐后他就抑制著疼痛跑向喬霜,終于在這一刻趕到了喬霜身前。
他口吐鮮血,登時便昏死在喬霜懷中。
喬霜跪在地上,去探自己父親的鼻息,所幸,雖然外傷極重但不知是否是石磐內(nèi)力神妙所致,這一下喬老爹只受了較輕的內(nèi)傷,性命當是無憂。
她顫巍巍地拿起喬老爹胸口處的書冊,翻開之后——
醋溜魚、紅燒排骨、土豆炒大蔥、花菜炒香菜、典明粥……
喬霜抬起頭,手上脫力那本寶貴的“秘籍”就那樣迎面落入地上的積水當中。
那怎么看都是一本隨處可見的再普通不過的菜譜罷了。
“從去搶這本菜譜的那一刻開始,你就沒法贏,所以我才說你早就輸了?!?p> 喬霜漠然地望著天空,和打向自己瞳孔的細雨,隨著頸部的一陣沖擊之后便失去了意識。
石磐劈下一掌,之后順手拿出了喬霜衣服內(nèi)側(cè)的秘籍。
他扛著還在走馬燈的水月,沖著遠處的女子甩了甩手中的秘籍:
“阿楓,東西已經(jīng)拿到了,只是這少年我很感興趣,你不介意多一個鄰居吧?”
被稱作“阿楓”的女子一步一步地走過去,抬頭看了看石磐肩上的水月之后朝著石磐稍稍欠身:
“磐大哥感興趣便帶回去就是,哪里需要問我的意見?”
“不,我還沒對這少年那么感興趣,如果你介意的話我還是把他扔在這里比較好?!笔驼f著就佯裝要把水月扔到地上。
“磐大哥您若是有興趣的東西別人怎么說都沒用的,呵呵,好吧,”女子掩面笑著,“是叫蕭水月來著吧?那就叫月兒弟弟,如果我不喜歡再把他趕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