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秋拿著木梳站在我的身后,即便閉上了眼睛我也可以想象他局促卻又故作鎮(zhèn)定的樣子。
至于他心下有沒有感到些微的開心我就不敢隨便推測了。
“晴姐姐,你確定要我給你弄一個發(fā)型出來嗎,是不是等泉子姐回來會比較好?或者弦五哥看上去也比我要擅長……”穆秋說著,便用一只手稍微托起了我的發(fā)梢。
“不要跟我提那家伙,一想起來就讓人煩躁,”我使勁哼了一聲,“穆秋,下次你要是再看到他一大早就想靠近我睡覺的地方就把他趕走?!?p> 從我的發(fā)梢上傳來了一絲輕微的顫抖。
“他……對晴姐姐做了什么嗎?我只道他是去叫你起來,但如果有什么野蠻的行徑……”
呀——感覺背后的溫度好像升高了,就像是有一個正義的伙伴自顧自地燃起來了那樣。
“那倒沒有,他還沒有那么大的膽子,”仔細一想,雖然很惹人生氣,但弦五自始至終都貼著茶室的邊緣在行動,應(yīng)當是刻意和我保持了距離,“只是穆秋,你不感覺他實在是太隨性妄為了嗎?哪里有這么早就……”
“啊,晴姐姐,這我確實幫不了你了,蕭師兄也跟我說過,真正的劍客就要同太陽一同蘇醒?!蹦虑锏穆曇粲只謴土似届o,但在我聽來那就是見死不救的語氣。
“那哪是你蕭師兄說的,他是從風心意那里聽來的吧……”
風心意本人似乎有著“劍圣”的稱號,水月仰慕他也是理所應(yīng)當——我姑且這樣安慰自己。
“話說泉子姐走之前好像也跟我說過,什么熬夜貪睡是身體發(fā)育的大敵之類的?!蹦虑锏脑捓锝z毫沒有輕浮的口氣,所以我基本可以確定他是真的在為我的身體問題著想——
身體發(fā)育問題……
感覺在少女的作息問題上我身邊似乎并找不到同道中人,竟然就連平時最為無腦向著我的穆秋都在這問題上態(tài)度明確,我便只能呼出一口郁氣,放棄了這個話題。
這一群人又不是什么名門正派,為什么偏偏在無所謂的地方這么嚴于律己啊……
“晴姐姐,還是關(guān)于發(fā)型……”
“沒關(guān)系穆秋,你就照著自己的想法去做吧?!?p> 我說完便徹底放松了精神,穆秋初時還只敢稍微觸碰一些我的頭發(fā),但見我真的沒有暴起殺他,他也逐漸開始給我梳頭,至于之后幫我弄出發(fā)型的操作我便無法理解了。
其實對于會不會暴起殺他這個事情我心里也是沒有底的,畢竟女孩子的頭發(fā)極為敏感,不能隨便讓外人觸碰。
但對于穆秋我竟然沒有絲毫的抵觸——可能我真的把他當成自己的弟弟了吧。
也就是家人。
距我當時一劍把頭發(fā)割短也沒有過去多少時間,所以現(xiàn)在我的發(fā)尖也不過稍微長過了肩膀,這樣想去弄出來一個形狀明顯就是在為難穆秋。
所謂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但該怎么說呢,總之還是從結(jié)論上來講,我對“蕭晴的父母”這兩個角色并沒有什么情感。
我知道自己曾經(jīng)是深愛著他們的——
在相當漫長的時光之前。
“晴,晴姐姐,額……該怎么說呢……”在我放松了思緒不久之后,穆秋輕聲叫我。
“結(jié)束了嗎?”我睜開眼,拿起了手邊的銅鏡。
“是結(jié)束了,但是……這個時候我想想……晴姐姐萬分抱歉!變成這樣我應(yīng)該只能以死謝罪,但請給我茍且活著彌補的機會!”
如果不是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出因而立刻朝背后伸手反手拽住了穆秋,他可能就要一頭磕在地上了,然后過一會就會有聽到巨大聲響的弦五跑過來看發(fā)生了什么。
出現(xiàn)在銅鏡內(nèi)的是一名頂著一個雞窩頭的鄉(xiāng)下姑娘,無論是模仿弦五扎了個馬尾的時候還是把頭發(fā)削短的時候,我都沒有像這樣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變化。
只是一個可以說是狂氣的發(fā)型就把我最近面目上的戾氣遮掩得無影無蹤,這已經(jīng)完全不是帷幕后面指揮著一整個幫派的少女了,而是真正變成了進城的鄉(xiāng)下人。
“穆秋你也真是不得了呢。”我情不自禁地這樣夸贊他。
但果然這在他看來也是恐怖至極吧。
“晴姐姐我錯了!隨意擺弄你的頭發(fā)是我得意忘形了!”
“啊哈哈……我是真的在夸你啊……”
那之后我?guī)狭耸捜蛠淼恼執(zhí)汶x開了幫會的據(jù)點——也就是弦五宅邸,在經(jīng)過了有將近一個時辰的閑逛之后來到了城主府的門口。
蕭三的宴會正式開始是在夜間,我現(xiàn)在去不管怎樣都顯得過早,同時我又不是去幫忙的,這樣一來作為一幫之主的話自然就顯得幫會很沒有規(guī)矩。
“呵,那就以我個人的身份好了,弦五又要辛苦你了?!蔽易匝宰哉Z到。
話雖如此,我一個小姑娘即便是拿著請?zhí)胍M入那座城主府也相當有難度,何況我如今頂著一頭鳥窩,怎么也不像是能拿到請?zhí)臉幼印?p> 我望著正門口的兩名持槍守衛(wèi),那二人靜立在那里,眼神不像是一般的雜魚那樣呆滯,而是有著一定識人的銳利。
他們應(yīng)當是蕭三特意挑選出來守衛(wèi)府邸正門的精銳兵士——不光是要擁有請?zhí)?,若是無法得到他們的認同的話想必也是無法通過的吧。
“朧,雖然我不知道你在哪里蹲著,但是快出來,到你幫忙的時候了。”我沖著隨便某個方向稍微大喊到。
這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模绻麤]有安排他在我身側(cè)護衛(wèi)的話弦五怎么可能那么爽快地就放我出來亂跑?
“是,晴姐?!睎V的聲音從我背后突然出現(xiàn),我回過身,看到他并沒有穿平日里執(zhí)行任務(wù)時的黑衣,而是身著較為正經(jīng)的劍客模樣的灰色衣衫——是可以來赴宴的那種衣衫。
同時由于是街道,他也沒有二話不說便半跪在我面前,而是站在我身邊保持著相當?shù)牡驼{(diào),這一點倒是比弦五機靈了許多,也省卻了我的麻煩。
“朧,接下來我們要進入城主府,嗯……你順著我的意思靈活應(yīng)變就好。”
“知道了?!?p> “那么由你走在前面吧?!?p> 我以一種稍微躲在朧身后的姿態(tài),跟著朧走到了府邸正門。那兩名守衛(wèi)顯然注意到了我們卻依舊不動聲色,直到朧走上前去把請?zhí)贸鰜懋斨幸幻派焓纸舆^。
“幫會的客人嗎?來得真是夠早啊?!?p> “奉多串副幫主的命令早些前來,說不定幫會有什么能幫助蕭城主的地方?!蹦鞘匦l(wèi)顯然有些猶疑,但朧在我之前便信口開河起來。
“是嗎,真是辛苦?!痹掚m如此,那守衛(wèi)還沒有把請?zhí)贿€回來的意思,看上去也不打算放行。
“哪里,為人下屬盡忠的本分而已。又同是為了嘉木寺城,這一點幫會與城主府本就沒什么分別?!?p> 那兩名守衛(wèi)對視一眼,看是對朧的話相當認同。
“閣下這便請吧,”那守衛(wèi)恭恭敬敬地遞還了請?zhí)?,同時他的目光與我相碰,“敢問這位姑娘是?”
這次未等朧開口,我便立刻說道:
“我叫折原晴,是跟著朧來玩的?!?p> 事實上我并沒有說明白我是什么身份,因此那守衛(wèi)疑惑地看向朧。
“這位是多串副幫主的……”即便朧如此應(yīng)變靈活也無法立刻想好要怎樣介紹我。
“我是弦五的同鄉(xiāng),現(xiàn)今是他的,嗯……”我故意停頓一下,接著抬頭望著朧,“朧,弦五是要我管他叫哥哥來著吧?”
“是的?!睎V倒是一點都沒猶豫。
“那我現(xiàn)今就是弦五新認的妹妹?!蔽覍δ鞘匦l(wèi)說到。
“這樣啊,弦五閣下真的是……沒什么,請吧?!?p> 多串弦五風評被害。
舉辦宴會的場所——城主府,位于城的最中心,雖然心癡時期被荒廢了,但府邸本身并沒有遭受破壞,因此蕭三做回城主后沒多長時間便恢復了城主府的運作。
因而剛一進入府邸我們便感受到了宴會前的氣息,這無論是從來回忙碌的家丁身上、還是專門前來迎接我們的高雅婦人身上都能夠感受得到。
等一等,竟有人專門前來迎接嗎?
“朧閣下。”那婦人由兩名小童陪著走到我們身前,接著朝朧微微欠身。
朧不認識此人,因此便穩(wěn)妥地以江湖上的禮節(jié)朝她抱拳行禮。
接著婦人看向在朧身體后側(cè)的我,她的眼簾低垂著,看上去沒有什么神氣。
她也沖我稍一欠身,動作的幅度似乎比對朧要大一些:
“沒想到來得這樣早,這邊請,”她側(cè)過身去,又向著身邊的一名小童說道,“阿五,你快去招呼其他的客人罷。”
朧雖然外表上沒有反應(yīng),但顯然是對這婦人突如其來的邀約無所適從。
只是朧,你可能沒有意識到,她邀請的并不是我們“二人”。
“我知道了,”我回應(yīng)那婦人,隨后拍了拍朧的胳膊,“你去找些活幫忙,不要在人家的宅子里添亂?!?p> 事已至此我也不必再特地裝成幫會內(nèi)的小輩,于是便這樣安排下了不明所以的朧,隨著那婦人走向了宅邸的某處。
我們來到的是宅邸內(nèi)的一處偏僻房屋,雖然所處被遮掩起來,但這里本身也有相當細致的維護,所以比起偏僻,還是說幽靜好一些。
我們談話的地方是在這房子里面的一處暖閣內(nèi)——北地人確實是相當喜歡暖閣。
只是和弦五那里的暖閣不同,這里顯然只是休息的地方而已,除了當中有一張書案和一些紙筆以外其他的便都是些日常的用具,像什么一看就十分詭異的大書柜是沒有的。
我們在暖閣內(nèi)對坐,一直跟在那婦人身邊的小童便侍立在她身后。
“幫會之主,妾身真是久仰了?!?p> “您久仰的該是風心意才是,這樣也太過看得起我了,”我明知那是客套話,卻不打算同樣客套回去,“城主府的蕭夫人。”
蕭三的夫人,也就是城主夫人,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人的存在了,但無論是坊間還是幫會內(nèi)風心意的手記都沒有此人一絲一毫的傳聞,這樣與其說是她行事低調(diào),不如說是有一種和我莫大的相似——
仿佛隱藏在帷幕后一般。
“呵呵,久仰是真的,蕭三跟我提到你的時候我就想去幫會拜見了,只是最后被他攔住了才作罷,”她說罷,拿起筆寫了一封短箋,“阿七,去門口等著北地王,待她到了就把這遞給她。”
“可夫人……”那阿七瞥了我一眼,看上去是不放心讓我和蕭夫人獨處。
這一點朧也是一樣的。
“快去?!笔挿蛉藢⒐P輕輕放下,用一種叮嚀一樣的溫柔語氣說到。
“是?!卑⑵邷喩硪活潱拖骂^,麻利地走了。
嗯,有一副似曾相識的場面感。
待阿七走遠了之后,我仰起頭,不耐煩地朝著屋外下令:
“朧,你也不要守在這里了?!?p> “多串副幫主命我守在您的身側(cè)一步都不要……”朧在屋外隔著門低聲說到。
“朧,他是副幫主?!蔽野选案薄弊旨又亍?p> “……是?!?p> 之后雖然依舊沒有聲響,但我知道這樣一來朧便只能離開了。
便是這樣的場面感。
“早就聽說過幫會人才濟濟,今日看來果真如此啊?!笔挿蛉苏f這話的時候臉上還留著訝異——從朧回我話的時候她便是這樣了。
“他們操心我有些過頭了,整天不圍著我轉(zhuǎn)就不行一樣?!?p> “幫會之主,那不是操心過頭就可以的,”蕭夫人將暖閣環(huán)視一圈,“我這屋舍周圍每日都有五個暗哨不中斷地看守,那都是蕭三自己安排的人,具體情況連我都不清楚。朧閣下卻能這樣若無其事地出現(xiàn)在我屋內(nèi)那并非操心便可以做得。”
“不要叫我?guī)蜁?,聽上去怪怪的。何況既然知道我是誰,你也不該這樣相信我——過去滅族的仇恨,如今嘉木寺上下的不平,還有同族離別的遺恨,我可是你們的死敵,我和蕭三還有那蕭百里的帳多少都算不完……”
那位蕭夫人根本沒有在聽我講話。
她向前探身,伸出手。
一點都不秀氣,倒像是飽經(jīng)磨難的手掌。
她的手法卻精妙細膩。
撫摸一般。
將我的頭發(fā)上的束帶解下。
讓我的頭發(fā)自然散落。
“啊,失禮了,情不自禁?!?p> “蕭夫人我說了我可是你們的敵人……”因為話說到一半就被打斷的尷尬令我維持著探出身的姿勢,語氣上卻衰弱了許多。
“只是幫會之主何等的身份實在不該特地讓人弄出那樣糟亂的發(fā)型。”
“不我跟你講得不是頭發(fā)的問題也不要那樣稱呼我……”
“即便你那樣認真,”蕭夫人沖我笑著,“百里哥可是跟我說了,說蕭晴是好孩子,若是年輕二十歲真想娶你為妻之類的?!?p> “那真是令人戰(zhàn)栗不已啊……”我這句話不是調(diào)侃,而是出自真心——
尤其是在知道那人真的會這么說的前提下。
“何況待會要見一位大人,若是不拿出一定的威嚴的話……”
“蕭姑姑我來遲了?!睆拈T外闖進來一名勁裝女子,在我們目光相碰的瞬間我從她眼睛里看到的不是詫異或敵視。
她的目光凝聚在我身上,那是我未曾見過的目光,像是某種狂熱,但我無法判斷。
只是后來,等我知曉她那眼神的意思之后就會開始后悔把朧趕走了。
“蕭姑姑,這……這是送給我的嗎?”女子盯著我,說著奇怪的話。
“請您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