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落定

　　輕柔的海風帶著些許腥咸的氣息，在椰林間肆意穿梭。初升的暖陽溫柔地照射著海面，為涌動的波濤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江尤赤著腳站在海灘上，任由調皮的海浪一次次地親吻著他的腳踝，黑沉的目光中，是與年輕外表極度不符的滄桑。

　　今天是回到地球的第四天，也是凱薩爾做出診斷的第七天，江尤的狀態(tài)卻沒有想象中那么差。

　　恰恰相反，他精力充沛，心情愉悅，對這個美麗的世界充滿了眷戀與不舍。

　　造成這一切的根源就蹲在他身后，學著旁邊白色海鳥的樣子，追逐著浪潮去捕捉那些被沖到岸邊的海鮮。她真的很喜歡大海，哪怕被一個接一個的海浪拍了滿頭滿臉，波光閃閃的大眼睛也是微微彎起的。

　　就像一個不諳世事、天真可愛的姑娘。

　　實際上，她就是這樣的姑娘。她可以在星際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一往無前，抓起螃蟹來卻如此的笨拙。她可以大膽果斷地指揮一支所向披靡的鋼鐵之師，談到自己兒時的夢想時，卻會害羞地避開你的目光。她的前肢力量驚人，可以徒手劈開地球上最堅硬的金屬，為你蓋上毛毯的動作，卻是如此的輕柔。

　　江尤相信愛情，只是不相信愛情會降臨在自己身上。就算它真的來了，也只是命運對自己的又一次捉弄罷了。

　　喬麗亞值得更好的伴侶，一個能接受她的過去、治愈她的傷痛，愿意陪伴她浪跡星際的卡爾特雄性?；蛘叽菩?。或者其他種族。只要不是自己。只要她喜歡。

　　江尤的生命，曾經被強制性的延長過。因此，他對生命的認知，甚至要比喬麗亞更加的深入。他能感覺到自己體內，隨著心態(tài)的變化逐漸復蘇的生機，這種感覺對于任何一個生物而言，都算是不錯的體驗。

　　可他也知道，在生命被延長的同時，如果靈魂沒有填滿，他擁有的，只是一具干癟的、千瘡百孔的軀殼。知道在什么時候停下來，比不顧一切地堅持到最后，要更加明智，也更加艱難。

　　“江尤，這些東西真的能吃嗎？”喬麗亞舉起了那串張牙舞爪地咬在她前肢上的螃蟹，狐疑地問道。她的人類朋友那么嬌小而柔弱，被夾一下恐怕會哭的吧！

　　江尤淺笑著望向她：“和卡爾特不一樣，人類很重視飲食的，不管那些食材有多丑多猙獰，只要它好吃，就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餐桌上?！?p>　　可以通過皮膚從空氣中汲取養(yǎng)分的卡爾特雌性顯然無法理解人類的飲食審美，喬麗亞將前肢液化，讓那只囂張的大螃蟹重重地摔在地上，暈頭轉向地被海浪帶走，然后再次看向江尤，心滿意足地道：“你今天看起來狀態(tài)不錯?！?p>　　“是啊，”江尤緊了緊身上喬麗亞準備的夾克衫，“多虧了你這幾天的照顧?！?p>　　喬麗亞大眼睛彎了彎，“我覺得你今天死不了的。還有哪里想去嗎，飛行器已經充滿能了。”

　　江尤沉吟片刻，忽然道：“我們去爬山吧，去爬附近最高的山。等咱們爬上去，大概就可以看到落日了。”

　　……

　　對一個行將就木的百歲老人而言，爬山這項運動還是太過激烈了。百年無人踏足的山川上，再也找不到那條青石鋪就的蜿蜒小路，曾經興盛一時的寺廟古剎，也破落得不成樣子。江尤倚在半山腰的石頭上，氣喘吁吁而又酣暢淋漓，一向蒼白的臉上，少見地浮上了幾絲血色。

　　喬麗亞一直在江尤前面，替他撥開那些惱人的藤蔓，砍掉那些攔路的荊棘。只要他的呼吸聲稍微急促了那么一點，善解人意的喬麗亞就會放慢腳步，然后默默遞上手里的水袋。

　　最后，江尤還是搭了喬麗亞的便車，這才成功地在日落之前爬到了山頂。

　　江尤和喬麗亞并肩坐在山頂?shù)目盏厣?，看著夕陽緩緩下落，享受著這一刻難得的靜謐。隨著最后一絲余光消失在地平線，那些一直壓在江尤肩膀上，橫亙在江尤心頭的東西，陡然消失了。

　　“喬麗亞，我餓了?！痹陔鼥V的黑暗中，江尤低聲道。

　　喬麗亞將一把激光槍交給江尤，溫柔地囑咐道：“我去給你弄些吃的，你在這里等我，注意安全?！?p>　　江尤點了點頭，用一種沒有絲毫陰霾的亮晶晶的目光看著她：“我想吃螃蟹?！?p>　　他這樣毫無顧忌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反而讓喬麗亞感到開心。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張開翅膀一個俯沖從山頂跳了下去。

　　江尤凝視著她的背影，然后露出了一個既滿足又不舍得表情。等喬麗亞飛遠后，江尤站起身來，向著身后的密林走去。

　　密林深處，是一個幽寂清冷的水潭，年少的江尤曾和父親一起，在那附近野過餐。

　　江尤靠在潭邊唯一的大樹下，那是年幼的自己隨手栽下的樹苗，如今卻長得遮天蔽日。他努力揚起了嘴角，蒼白修長的手指輕輕點上了自己的心口。

　　“咔”的一聲輕響，那個至關重要的按鈕立刻停止了運轉。淡藍色的光弧閃過，保護江尤免受輻射的那層保護罩迅速消散，不留一絲痕跡。

　　百年前毀滅了人類的射線蜂擁而上，毫不友好地侵蝕著江尤的生命。在致命的輻射中，江尤的器官以一種令人咋舌的速度的衰竭了下去，像百年前的人類一樣，慢慢停止了呼吸。

　　江尤感受著身體中的劇痛，緩緩閉上了眼睛。他雙臂張開，唇角上揚，以一種輕松舒適的姿態(tài)，去迎接遲來的死亡。他像是從畫里走出來的優(yōu)雅貴族，從容不迫地為茍延殘喘的人類文明畫上了句號。

　　也許這個結局并不完美，但再也沒有人會對此不滿了。宇宙里每一個種族的誕生，都是那樣轟轟烈烈波瀾壯闊；而大多數(shù)種族的湮滅，都像人類一樣悄無聲息。

　　喬麗亞就站在他的身后，前肢緊握著他留在海岸的音樂盒，任由淚水模糊了雙眼，靜靜地看著他停止了呼吸。

　　明媚的月亮悄然爬上了樹梢，將皎潔的月光灑向大地，同千萬年前一樣，沒有因世事的變遷改變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