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士
若還非我安知我,莫道今吾非故吾。
城內(nèi)老孔的炊餅攤生意是格外好,不到晌午就賣光了。
夫妻倆正拾掇著準備收攤,忽然來了一人要買炊餅。
這人穿的灰色土布袍褂,頭戴軟方巾,手持算命幡,蒙了個獨眼,花白胡子。
老孔一看,像是潦倒的相士,也不以為意,隨口說賣光了,去別的地方看看吧。
這相士卻是不動。
老孔也是個急脾氣,拽住了這相士的衣領(lǐng),作勢就要打,可這相士卻不慌不忙的說:“老朽只不過前來買炊餅,哪有店家欺客的道理!”
孔大嫂忙笑著打圍:“是,是。我們當(dāng)家的脾氣是沖了點,今天承蒙街坊照顧,炊餅是賣光了,要不您明日再來?”
老孔也借坡下驢說道:“是,您老明天來吧?!?p> 相士卻仍舊不肯走:“老朽今日腹饑難耐,請施舍個炊餅吧?!?p> 這回連孔大嫂也沒了好臉色,當(dāng)是前來撒潑鬧事的閑漢,把他轟走了事。
翌日,快收攤之際這相士又來了。
孔大嫂沒好氣的說:“賣光了!明日請早吧!”
相士也不多作糾纏,點點頭就走了。
第三天,第四天,相士仍舊在快收攤時前來要買炊餅,都被老孔轟走了。
第七日,相士來到炊餅攤前,不待他開口,便被老孔提起來,摔到地面上。
相士被摔的是頭破血流,圍觀眾人看熱鬧不嫌事小,都在起哄。
孔大嫂怕有人報官,忙攔住了牛大,說咱做生意的,不與這瘋子計較。
這相士慢慢爬了起來,捂著流血的額頭,一身灰頭土臉的坐在地上。
這時,有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傳來:“我把我的炊餅給你吧?!?p> 大伙一看,是老孔家的三歲稚兒,舉著個炊餅遞給相士。
相士接過炊餅,冷眼看過眾人,說道:“大人還不如一個娃兒懂事。”
眾人赧然。
相士摸著小娃兒的頭說:“給我吃你可就沒有了?!?p> 小娃兒吧嗒了一下嘴說:“不怕,回家我讓娘親再做便是?!?p> 相士想了想,說:“老朽也不白吃你的餅,不如送你一卦吧?!?p> 相士捋了捋胡須道:“老朽相面不問姻緣富貴,斷死不斷生。小哥兒鼻端眉緊是長命富貴相,可觀左右頭角微隆且氣色不正,這是與父母緣薄之相啊?!?p> 老孔聽得是氣不打一出來,一腳踹向相士,更有那膽大好事者也趁機拳打腳踢,揚起的塵土漫天,孔大嫂緊緊摟住了一旁眼淚汪汪的兒子。
眼看快鬧出人命,眾人才停手各自散去。
相士渾身是血,衣服都被撕扯得破爛不堪,身上全是腳印。
他卻仍顫巍巍的從懷里掏出早已沾滿塵土的炊餅,咬了一口,嘿嘿的笑了起來。
當(dāng)晚老孔一家便斃了命。唯留下三歲的獨子。
那可憐的孩子也被嚇傻了,不言不語,不笑不鬧,完全成了癡兒。
據(jù)一鄰人魂不守舍的說,半夜里他起夜,卻見一身形如牛的白頭獨眼怪,躥入了老孔家,初聞幾聲驚嚎,便不見了動靜。再一看,那怪物叼著一條人腿躍上了屋頂,把他嚇得當(dāng)場就暈倒在了茅廁里。一身屎尿,想來怪物下不了嘴,才算是撿回一條性命。
一隊官兵夜里巡邏也遇見了這怪物,帶隊的指揮雖腿軟,卻仍下令刀槍伺候,可這怪物刀槍不入,跳躍過來舌頭一舔,帶隊的臉皮就被舔沒了,徒留個血肉模糊的骨頭架子。
其余人驚作鳥獸散,怪物的舌頭倏地一伸數(shù)丈長,只見那長滿倒刺的舌尖一卷,落單的一個官兵便被其卷入血盆大口中,嚼得骨頭嘎嘣作響。
至于那相士,在集市上露過幾回面,仍舊手持算命幡,謂之“不問姻緣富貴,斷死不斷生”,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小君寶上山采藥照例歇在客棧,阿蠻見他神色疲憊,面青唇白,便關(guān)心的問起近日的情況。
小君寶將城中發(fā)生之事復(fù)述了一遍,現(xiàn)如今怪物橫行,弄得是人人自危,閉門不出。
阿蠻聽后眉頭一皺,手腕一翻,搭住小君寶的脈后,問道:“近日可曾接近過感染疫癥的病人?”
小君寶撓撓頭道:“沒有啊。最近只有患傷風(fēng)的人較平日里多。”
“你可仔細想想,這些病人有甚奇特之處?”阿蠻連忙追問。
小君寶搖頭道:“并無特別之處?!?p> 阿蠻伸手在小君寶背上一探,有個青棗般大的癰癤,阿蠻自言自語道:“還好還好,不算太大?!?p> 小君寶倒是大吃一驚,自個兒都不曉得后背長了這么個癤子。
他突然想起前來看大夫的好幾位病人在身體不同部位都長了癤子,忙不迭的說與阿蠻聽。
阿蠻嘆氣道:“這是疫癥橫行之兆啊?!彪S后吩咐大牛取了杜衡①,交給小君寶,仔細交代加水煎服,以解疫癥。
話說小君寶拿了藥便急匆匆往藥鋪里趕,路上卻遇到一人。
灰色袍褂,手持算命幡,這不正是那位“斷死不斷生”的獨眼相士?!
小君寶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跑!
可無論他怎么跑,前方的路似乎都沒有盡頭。
小君寶一直跑得筋疲力盡,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歇息,發(fā)現(xiàn)石頭邊上正是自己方才逃跑時落下的藥材。
原來他一直都沒跑出去,都是在原地打轉(zhuǎn)。
鬼打墻!小君寶這么一想,心里又多了幾分害怕。
這時,那相士又出現(xiàn)了,把小君寶嚇得一哆嗦。
相士卻笑著開口道:“老朽只想向小哥討口水喝,小哥為何如此驚慌?”
小君寶哆哆嗦嗦的把水囊遞了過去。
相士接過飲完水,又禮貌的還了水囊,說老朽有一事相求。。
小君寶連忙后退,說我不看相,不用了,不用了!
相士才不管,一把拉過小君寶!
卻見小君寶也不慌了,笑著問這相士:“先生看我可是富貴長命之相?”
相士仔細一瞧,小君寶變了模樣,竟是阿蠻!
相士一看大事不妙,拔腿就想逃,卻被阿蠻扣住,掙扎幾番也逃脫不得,背部一拱,露出牦牛一樣強壯的脊背,人臉也變化成白首牛頭,身后拖著條蛇一樣的尾巴。
原來這相士正是那橫行城內(nèi)的怪物。
怪物化為原形后蠻力無比,竟強行沖開了阿蠻的鉗制,瞬間就跑得無影無蹤。
大牛和小二現(xiàn)身要追,卻被阿蠻喝住了。
大牛粗聲大氣道:“何不讓我等殺將過去!諒它也不是對手!”
阿蠻擺擺手,似胸有成竹:“這只就是蜚。它相中的獵物,吃不到嘴里定不會善罷甘休,我們且在孫記藥鋪埋伏,來個甕中捉蜚即可?!?p> 小二說:“據(jù)說蜚所到之處草木盡枯,瘟疫四起,必除之以免后患無窮?!?p> 大牛摸了摸圓鼓鼓的肚子,不滿的嘟囔道:“想吃人肉就吃人肉,還搞忒多鬼名堂!”
阿蠻拂了拂沾土的羅裙,笑著道:“許是這樣吃起人來便有趣多了。這廝可有點意思?!?p> 夜里,阿蠻化作小君寶的模樣睡在藥鋪里。
果不其然,那相士又來了。
屋頂?shù)耐叩[略微響動,相士想到白日遭遇仍心有余悸,悄悄挪開一塊瓦片,看見屋子里確實只有小君寶一人。
正當(dāng)他猶豫是否下手之際,有人在后拍了拍他的肩。
阿蠻笑盈盈道:“嘿,可是在尋姑奶奶我呢?”
相士驚得又現(xiàn)原形,慌不擇路,竟從屋頂墜入屋內(nèi),摔得它是嗷嗷亂叫。
床上的“小君寶”原是大牛所變,大牛登時又化為獨腳的夔牛,發(fā)出雷鳴般的吼叫,一躍上前咬住了蜚的脖子。
蜚一下吃痛,翻身甩開了夔牛,一雙彎刀般的牛角死死抵住了夔牛。
一時間兩者僵持不下,阿蠻也是不多言語,徑直揮出玄玉劍斬向蜚。
蜚心知這劍厲害,連忙放開了夔牛,往旁就勢一滾,躲開了。
阿蠻哪里肯放過,左手在地上一按,跳將起來又是迎面一刺!
這蜚也是靈活,舌頭一卷,愣是把屋內(nèi)頂梁的柱子給攬了過來,頓時屋瓦傾倒,轟然作響。
趁這工夫,蜚連忙逃入樹林。
阿蠻自是氣不過,如今把人藥鋪也毀了,重新修葺得費不少銀子呢。
頓時銀牙一咬,掏出烏號弓,拔出金翎箭,瞄了瞄便射。
烏號弓一出,這箭便如千軍萬馬鐵蹄錚錚從后背破空而來,蜚躲閃不及,被射中了左腿,痛苦的嗷叫起來。
可它依然不敢稍作停留,瘸著一條腿,也要加快逃命。
阿蠻提著弓箭追進樹林,看地上血跡斑斑,她得意道:“只要順著這畜牲的血跡,便可找到它老巢,到時一舉殲滅便罷!”
于是率了大牛和小二,追著血跡來到一山洞。
阿蠻兀自冷笑:“教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且入你老巢再剝你的皮!”
大牛和小二在一旁聽得是不寒而栗。
阿蠻撥開洞口虛掩的雜草,帶頭跳了進去。
洞內(nèi)陰暗潮濕,不時有水珠滴落,發(fā)出滴-答的聲音。
阿蠻從袖中掏出一顆夜明珠,洞里頓時亮堂起來。
小二卻埋怨道:“如此可不就打草驚蛇!狡兔尚且還三窟呢,一會叫那畜牲跑了怎辦!”
阿蠻心想這蜚中箭了還能跑得過她?!小手一揮,示意小二閉嘴。
洞內(nèi)深處,越來越開闊。只見洞內(nèi)盡頭有一潭水,水的那頭是一平坦的石臺,蜚就奄奄一息趴在石臺上舔舐著傷口。
阿蠻大喜,這得來全不費工夫!她足尖如蜻蜓點水般掠過了水潭,手里握著玄玉劍就劈了下來!
這只蜚大概是料到自己必死無疑,也不躲避,眼里含淚,絕望的看著她。
阿蠻看到它眼內(nèi)淚水飽滿,心頭略微不忍,于是手里的劍頓了頓。
這時,忽然聞得小孩虛弱的啼哭之聲。
阿蠻立即住手,只見那蜚緩緩?fù)耘擦艘幌?,身下竟護著個三歲小孩,正是老孔家的獨子。
這孩子面膛通紅,手腳發(fā)熱,脖子上一個拳頭大小的癰疽,哭聲也愈來愈細不可聞。
蜚流著淚,開口說人語:“阿蠻大人,求你救救他?!?p> 阿蠻驚訝道:“原來你冒死闖藥鋪,是為了尋藥材救他?”
蜚用額頭把孩子往阿蠻面前拱了拱,說道“這孩子對我有一飯之恩,我不忍看他死于瘟疫?!?p> 大牛不解的問:“你吃了他父母,如今又要救他。他成年后若是知道,也只會恨你,何必呢?”
蜚爭辯道:“我若不食人,如何果腹過活。倒是這孩子,聰明可愛,我心里頭喜歡得緊,便一心想護住他。日后他恨我也罷,只望他能捱過此劫便好?!?p> 阿蠻重嘆一口氣,彎腰把孩子抱在懷中。
這孩子長得是眉清目秀,著實好看。
蜚見孩子得救,便做視死如歸狀,想著凜然就義,閉上了眼等阿蠻動手。
卻見阿蠻收回了劍,抱著孩子脧睨了它一眼道:“這孩子姑且養(yǎng)在我客棧里,你也別做那勞什子騙人騙鬼的相士,我店里還缺一名賬房先生,你來湊數(shù)吧。工錢嘛,孩子的開支從里頭扣,孫記藥鋪也是你撂倒的,重建的銀子,也從你工錢里扣,你可服?”
蜚哪敢不從,連連點頭。
“對了,你喚甚么名??!卑⑿U行了幾步路又轉(zhuǎn)頭問道。
蜚恭敬回道:“小可阿水?!?p> “阿水,跟我回客棧先養(yǎng)傷,傷好了你可不許偷懶,替我把帳給捋清楚了?!?p> 接著又聽阿蠻歡喜笑道:“瞅這孩子長得可真俊??!不如就叫他俊生吧!”
眾人默不作聲,心想你開心就好……
此后,福來客棧便多了一名新請的賬房先生,大家都叫他水叔。
水叔帶著他的小徒弟俊生在阿蠻手下討生活。
俊生先頭管阿蠻叫姑姑,阿蠻彎腰牽過他肉乎乎的小手,笑瞇瞇道:“論輩分我還要高過你師父,你得叫我?guī)熌棠?!?p> 于是,俊生脆生生的喊了她一聲:“師奶奶!”
阿蠻高高興興的應(yīng)了,當(dāng)下便掏出一把小刀送給他把玩。
水叔一看,不禁愕然。
這把小刀竟是當(dāng)年黃帝鍛造的鳴鴻刀,只是被阿蠻施法縮小了尺寸。
他急急過來相勸:“阿蠻大人,俊生還小,不適合舞槍弄劍,恐他傷著自己。”
阿蠻想想也對,說道:“你姑且先幫忙收著,等孩子大一點再教他武藝。”
阿蠻后又命人給孩子打了個長命金鎖,鎖上刻了符文,掛在胸前,百鬼不侵。
?、俣藕猓骸渡胶=?jīng)》:天帝之山有草焉,其狀如葵,其臭如靡蕪,名曰杜衡,食之已癭。
《山海經(jīng)》卷四·東山經(jīng)·東次四經(jīng)記載:“又東二百里,曰太山,上多金玉、楨木。有獸焉,其狀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則竭,行草則死,見則天下大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