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清雅居,宋思雨其實并沒有跑得太遠,這里雖然是在王城之內(nèi),治安是全國最安穩(wěn)的,可她還是養(yǎng)成了晚上不亂跑的好習(xí)慣。
既然不能出門,她當(dāng)然就去了隔壁院,那里住著跟著他們從平?jīng)龈^來的家丁,看著院門上連個牌匾都沒掛,她就覺得這男人住得地方未免也太粗糙了一些。
一進院門,她就看見不遠處的石凳上坐著一人,他面前的石桌上放著幾碟涼菜,碟上一雙筷子,旁邊一壺小酒,手中一只精巧的白玉杯子,空氣中隱隱有著醇厚的酒香。
遠處隱隱有絲竹之聲傳來,這人就著絲竹之聲對月飲酒,倒是好不自在。
看那人愜意之極,宋思雨覺得自己現(xiàn)在心情如此不好他憑什么要這么逍遙,當(dāng)下三步并作兩步,幾步跑到石桌之前選了張石凳坐下,奪過他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
她這坐下,奪酒,飲下之勢一氣呵成,那人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見她又倒了一杯酒,正打算再次滿飲,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操起筷子攔住了她的手。
“你不在你的清雅居好好待著,跑到這里來作甚!”
家丁日?;钣嫹敝?,睡得也都比較早,現(xiàn)在院中已經(jīng)沒幾間房舍還亮著燈了,那人雖然怒氣沖沖,可也壓抑了聲音,免得驚醒了已經(jīng)睡下的家丁們。
“我很無聊嘛?!?p> 看著眼前憤怒異常的人,宋思雨眨了下她那雙大大的眼睛,撇著小嘴一臉無辜的看著他。
聽她這么一說,那人只覺一個頭兩個大。
他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好好的快意江湖生活不過,非要為了那幾十兩的工錢來伺候這小祖宗,要是這小祖宗聽話就算了,可惜這還是個每天不惹事就渾身不舒服的主,早知如此,當(dāng)初就不該答應(yīng)被佟蒼擎厚薪簽下賣身契。
后悔藥啊,世上最沒有賣的就是后悔藥了,他現(xiàn)在腸子都悔青了,也不得不面對對面這位跟自己這裝無辜賣萌的小祖宗。
“無聊不會找芷蘭去嘛,這里全是下人,還都是男人,你一個女流之輩來這里干嘛,要是被別人看見了,還不得戳你脊梁骨!”
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男女授受不親,她以前的女規(guī)到底有沒有好好學(xué)習(xí)??!她爹娘都是怎么教養(yǎng)她的啊!
“芷蘭很忙?!?p> 她繞過筷子,把酒杯湊到唇邊,一飲而盡,抬頭看著明月,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剛才的無辜表情,月色之下,她的臉色有些凄涼,話里滿是苦澀。
“她在忙著趕蒼蠅?!?p> “蒼蠅?”
方文有了傻了,這都啥月份了,哪里來的蒼蠅,他怎么沒看見?
是啊,蒼蠅,一只大大的,嬌嬌弱弱的,十分討人厭的,自己白天還看走眼覺得很喜歡的一只大蒼蠅。
芷蘭打蒼蠅跟她出現(xiàn)在這里根本就沒有任何實際上的聯(lián)系,他才不管芷蘭是要打蒼蠅還是打蚊子,總之她這個時間點出現(xiàn)在這里就是,不!可!以!
“去去去,快回去,時辰不早,小孩子就該早早的上床休息,這樣才能長得高,你看看你,一天天的,跟個小豆芽似的?!?p> 跟趕蒼蠅似的,他沖她揮著手,想要把她哄走,順手從她手里搶過了酒杯。
“方老頭,你別太過分!”
剛還一臉無辜牲畜無害的某人聽見他說自己是個小豆芽,瞬間變了臉色,咬牙切齒。
難得她都放低姿態(tài)了,他還拿著架子不放,看來真的是不收拾他,他不知道她的厲害了。
“小混蛋,你也別太過分!”
被叫方老頭,方文終于是不淡定了。
想他跟兄弟方武以前好歹也是江湖上叫得出名號的人物,現(xiàn)在居然淪落到孤家寡人在這月下獨酌,還要被個沒自己肩膀高的小丫頭片子指著鼻子的叫方老頭,再想想這小惡霸以往的所作所為,他真的是不能再忍了。
怎么的,真當(dāng)他沒性格是軟柿子咋滴,想咋捏就咋捏,想咋欺負就咋欺負的。
“我就過份了,怎么滴!”
宋思雨脖子一梗頂了回去,月光下?lián)P起的那張小臉沒有了往日跟自己斗嘴時的得意勁兒,細齒緊咬朱唇,杏眼迷蒙著霧氣,嘴角有些微微的顫抖,看她那塊哭出來的樣子,讓方文本來打算反駁的話就這么噎在了喉頭。
猶豫了下,他小心翼翼的開口了。
“小混蛋,你怎么了?”
天天的斗嘴,他何曾見過她這樣的表情,那小可憐的樣子,就算是他這樣的人也終是忍不下心來繼續(xù)吼她。
“沒什么!”
宋思雨低下頭,快速的反手拿袖子蹭了蹭臉,不知道是在蹭眼淚還是在蹭剛才沿嘴角灑落的酒漬。
胡亂的擦完臉,她又抬頭看著天上的明月,眼神憂傷,那月亮她看得那樣仔細,那樣認真,看得方文以為剛才那樣的她只是自己的一時錯覺,剛要開口打算繼續(xù)哄她,她這時幽幽的開口了。
“方老頭,你說男人是不是總是喜歡漂亮的,溫柔的女人?是不是跟我這樣的女人比起來,那樣的女人是更有吸引力的,更招人喜歡的?”
今晚月色如曦,天無片朵云彩,月光皎潔柔亮,她本就皮膚白皙,這樣的月光之下,襯得她的肌膚有些蒼白,顯出一絲冷意來。
方文有些語塞。
他一直以為她是那風(fēng)一樣的女子,大大咧咧,咋咋呼呼,永遠不知憂愁為何物,當(dāng)然也不知溫柔為何物,每日過得隨心且愜意。
跟一直在她身邊仿若嬌蘭的芷蘭比起來,她就是那田野上地壟間的野菊,恣意枉然,只要自己高興,哪怕是迎著狂風(fēng)暴雨也要開出那最美麗的花朵。
活得這樣任性快意的她,居然會在這樣的月色下顯出那比嬌蘭還要柔美的脆弱,仿若曇花一般,晶瑩剔透,脆嫩不經(jīng)風(fēng)吹。
此時,他才真正的記起來,眼前的她也不過是剛剛及笄而已,從某些方面而言,她還只是一個孩子,而孩子也是會有除了快樂以外的別的感情的。
他該怎么回她?
回答她是?那她眼中的那份期待是否會就此碎落?
如果回答不是?那她是否能相信自己的說辭?
她其實在問他的時候心中應(yīng)該就有了自己的答案的,只是她不敢去面對那份答案的沉重,之所以會問他,不過是想借他人之口來肯定自己心中所想而已。
“其實……”
“其實跟別的女人比起來你真的是一無是處,脾氣不好,性格不好,嘴還特臭,瘋起來跟個野丫頭似的,我也挺懷疑怎么會有男人看上你,而且還是這全天下最富有,要什么女人沒有的男人?!?p> 一個突兀的聲音在院內(nèi)響起,方文驚覺著站起身來,一步擋在了宋思雨身前,將她護在了身后,沖著發(fā)聲的方向低喝出聲。
“誰!”
緊接著,他手中的筷子已經(jīng)脫手而出,直射向聲音的來源,剛剛還倚在石桌另一邊的大刀已經(jīng)到了他的手上,把刀橫在胸前,他警惕的看著聲音發(fā)出的方向
就算是閑酌,他也一直有所戒備,哪怕是宋思雨躥進來搶他酒喝,跟他斗嘴,他也一直沒有放松警惕,這人卻能在他毫無察覺的情況之下出現(xiàn)在這院子里,想來武功并不弱,而這樣的一個人在此時出現(xiàn)在這里,其目的必然不單純。
月下,院內(nèi)角落處有一棵桂花樹,現(xiàn)在是初秋,正是桂花該開放的季節(jié),這樣的深夜里,淡淡的桂花香在空氣中彌散。
“咄!”
是什么東西撞在了桂花樹上,震得樹枝一陣亂顫,抖摟下一地的金黃來,瞬間,桂花的香氣濃郁逼人。
只見樹影之下,一長衫白袍的男子正一副痛心疾首相的樣子搖頭嘆息,見方文發(fā)現(xiàn)了他,他也并沒有躲避,反而是從樹下走了出來,讓月光灑落一身光華。
這人生得好生俊俏!
月光下男子一身白袍如月,銀絲隱繡吉祥暗紋,頭發(fā)用一只酸枝木簪高高挽起,面色如玉,沉眉冷目,手搖湘妃竹白扇,風(fēng)流逍遙,讓人一見傾心,此人不是翟曉又能是誰。
上次見他之時,他還一身灰色棉布袍的蹲在那閣樓之間盯著她,跟刈對手的時候姿態(tài)狼狽,腳底抹油的時候也沒任何的形象可言,他今天倒是有閑心裝個人五人六了是吧。
看清來人,宋思雨難得的抬起嘴角,踹了踹方文的腳后跟。
“你不是想知道上次在府里是誰闖入我房中的嗎?正是此人。在府中將我劫走之人也正是此人。”
說完拿起酒壺把面前酒杯斟滿,清亮的酒水入杯,濺起點點光亮,酒香滿鼻,醉人異常。
“你們現(xiàn)在可以好好的聊聊了。”
這玩意兒,新仇舊恨的,反正她心情不好,不如大家都一起心情不好得了,憑什么要她一個人心底如此的苦澀難捱,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
她端起酒杯,抬頭看著頭頂?shù)脑铝?,不知何時從哪里飄來一片云彩,此時正好擋在月亮旁邊,月色眼見著就要黯淡下來。
“再不動手,可就要看不見了?!?p> 盯著月亮,她喃喃道。方文在她剛才那句話出口的時候早已運足了氣,腳下帶風(fēng),端著大刀,直奔那身影而去。
“小混蛋,這么久不見哥哥,你就是這么招呼哥哥的嗎?!”
翟曉一邊咒罵著,一邊腳下施展著草上飛的輕功,躲避著殺氣騰騰的方文。
他是號稱盜圣不假,可那說的是他偷東西身手了得,這要真的真刀真槍打起來,他肯定不是方文這樣的純武人的對手,所以現(xiàn)在只能抱著腦袋四下逃竄。
剛才的翩翩公子,風(fēng)流倜儻少年,現(xiàn)在正狼狽的躲閃著方文一招更比一招狠的殺招,跟他的痛苦不堪比起來,宋思雨難過的心情稍稍有些緩和,嘴上難免又開始找事兒起來。
“哥哥,你要是扛不住可快點兒跑,一會兒他兄弟被驚醒了,只怕你是想跑都跑不掉的。”
本來已經(jīng)熄燈的房舍此時有一間房舍亮起了燈,看那推門的身影頗為眼熟,應(yīng)該正是方武被院中的吵鬧之聲驚醒了。
“小混蛋,你把東西還我先!”
論輕功他自認敢說第二,全南朝就沒一個人敢說第一,可這庭院狹小,沒有什么樹木可以落腳,更是沒有什么多余的雜物可以供自己躲避,而自己又有事來找她,自然不能逃跑,難免施展起輕功來就有些力不從心。
再一個落腳,他居然沒有察覺到半路出現(xiàn)的方武,眼見著那明晃晃的刀光要落在自己身上,他一揮手,用手中的白扇架住了方武的刀,扇子瞬間迸裂開來,身后的方文正好趕到,并指直奔他背后大穴而來,他豈能就此受制。
只見他腳步一錯,堪堪閃過背后偷襲的方文,一咬牙,一個扭身,腳不沾地的直奔那還悠然自得的,坐在石桌邊喝著酒看熱鬧的宋思雨而來。
“都別動,誰動,別怪我手上不留神?!?p> 示威性的緊了緊手指,伸手掐住那纖細的脖子,他這才得空好好的喘口氣,能穩(wěn)定一下那有些紊亂的氣息。
奶奶的,他什么時候被人追得這么狼狽過,就算是在大內(nèi)皇宮里,他不是一樣把那群所謂的御前侍衛(wèi)逗著跟猴兒一樣,上躥下跳的抓他不得。
而今天他居然被一個莽漢給狠狠的追成這樣,這要是傳出去,他這臉還要不要了,這招牌還保不保了,以后這生意還做不做了,日子還過不過了。
再看被自己制住的宋思雨,全然沒有了上次那張牙舞爪的張狂樣,哪怕自己已經(jīng)捏住了她的脖子,她也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視線又望向天空的月亮。
“月沒了……”
她的聲音輕輕的,低低的,有些悲傷,有些苦澀。
本還明亮的四周隨著她的話語一下子暗了下來,皎潔的月光不復(fù)存在,天地間像是蒙上了一層灰色的輕紗,月亮下翟曉的臉背著光,讓她有些看不清。
“喂,我想離開這里,你帶我走,我給你你想要的東西?!?p> 宋思雨以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夜色中,翟曉的眼神一亮,似是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