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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子之潛龍勿用

第六十章 契臂為盟

朝天子之潛龍勿用 鵝沒瘋 3038 2019-08-02 21:17:02

  整整一個時辰過去,案上的茶水涼了又續(xù),爐中的香塔幾乎焚至殆盡。

  鹿鳴閣位于長安城東市伯源樓的四層,既不臨街,也不靠窗,四四方方一間小屋室,即使天光大亮也需要點著蠟燭采光。房中極安靜,只有女侍推開房門進來續(xù)水添茶的時候才能隱隱聽到伯源樓一層論戰(zhàn)堂中青年士子們的喧嘩聲,關(guān)上門則又是一片寂靜。這就是伯源樓的四層,八間包房對外宣稱是用于手談的棋室,實則是長安城內(nèi)難尋的一處密談所在,老板也是個格外有心之人,在這一層侍奉的男女招待,長期的訓(xùn)練讓他們習(xí)得了察言觀色的本事,只需客人一個眼神示意,他們就能敏銳地把握到需求,并且盡己所能服侍得妥妥當當,挑不出一絲毛病,更重要的是他們既聾又啞,完全不必擔(dān)心隔墻有耳,秘密始于這里,終于這里,絕不會離開伯源樓的四層。

  無為飲盡面前案上已經(jīng)涼透的茶,從袖中拿出那封“請?zhí)庇挚戳丝?,請?zhí)且粔K手掌大的檀香木牌,木牌的右下角標記著伯源樓鹿鳴閣的字樣,牌身寫明時間,最引人注意的還是發(fā)帖人處填寫的那個“薛”字。薛為草名,乃蒿的一種,姓氏即是家族,大秦帝國最顯赫的、勉強能和無為有關(guān)系的薛氏家族,只有長興侯薛彭祖了。

  就在前一日的清晨,這塊木牌被裝在一個絲質(zhì)的口袋里,掛在了棲云寺門前懸著的晴雨娃娃的身上,生怕無為看不見似的。這樣大搖大擺地邀約,薛彭祖為什么要見我?無為暗中思忖,卻百思不得其解,薛彭祖的孫女薛夫人自從誕育慕冬公主后便失去了生育能力,使得薛家在爭儲一事上的布局全盤被打亂,無為想不到薛彭祖約自己見面的理由。無為知道景陽公主受了衛(wèi)皇后的密令在調(diào)查自己和漪瀾殿賈美人的關(guān)系,以她們目前掌握的信息來看沒有什么能威脅到自己的東西,無為根本不擔(dān)心景陽公主,但是長興侯不一樣,難道他和漪瀾殿、和公子凈的聯(lián)系被薛彭祖發(fā)現(xiàn)了嗎?

  無為準備走了。

  正當他站起身,鹿鳴閣的門被倏爾推開,一個身著披風(fēng)戴著兜帽的人影閃身而入,門被外間的女侍輕輕拉上,來人跪坐在無為的對面,掀開兜帽,嬉皮笑臉地露出個頭來。

  這一對視不要緊,無為和來人雙雙楞了一下。

  王啟年率先開口:“無為師父?您是長興侯派來的特使?”

  什么亂七八糟的,這個家伙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無為微微蹙眉,沒有作答。

  王啟年又從懷中摸出一塊檀香木牌放在案上,而無為的那一塊木牌還沒來得及被收回,王啟年將自己的木牌推至無為的面前,把兩塊木牌碼的齊齊整整。

  無為看了看木牌,抬起眼睛看了看王啟年,依舊不言不語。

  王啟年給自己斟上一杯茶:“無為師父看來是對我有所顧忌,但在下今日來不過是想打聽一下,花朝大會上我提的那幾個要求,朝廷是否有批示了?”

  無為意識到自己很可能陷入了一個圈套,薛彭祖為什么要同時邀請自己和海龍王的“使臣”,他想盡快了結(jié)這場談話:“無為是出家之人,不問政事,今日之約恐怕有所誤會,請恕在下失禮,告辭。”

  無為起身正要拉開門離去,卻冷不防被王啟年攥住了手臂,無為想甩開這不速之客的手,卻發(fā)現(xiàn)對方的力氣實在不小。

  王啟年將無為的右手臂拉到自己的面前,無為沒有防備,本來被大袖遮著的手暴露出來。

  王啟年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先生虎口處這一圈疤痕從何而來?在下幼時有一玩伴,右手虎口處也有類似的疤痕。”

  無為不做聲,想抽回手,大袖掃翻了案幾上的茶壺茶碗,淋漓的茶汁流淌在地板上,卻不料王啟年動作更快,順著手腕便將自己僧袍的大袖順著手臂擼至肘上,無為想要刻意掩藏已經(jīng)來不及,小臂內(nèi)側(cè)一道長長的刀疤暴露出來,在燭光下顯得分外可怖。王啟年一副了然的表情,松開了手。無為這才意識到,茶湯幾乎已經(jīng)浸透自己的袍袖,正在向下滴著水。

  鹿鳴閣的門被拉開,兩個面帶歉色的女侍膝行進來,一個用干燥的棉布吸干灑在地上的茶水,另一個迅速地整理好被打翻的案幾和茶具,用手向無為比劃著,意思是請他換下袍子,由她拿去漿洗熨燙,少時即可還回。說著已經(jīng)低下頭,將一身干凈的袍服雙手呈向無為。

  無為不忍心拒絕,他知道一旦拒絕,這個女侍會以沒有服侍好客人而遭到懲罰;但他又實在不想再和這個王啟年待在一起。

  “無為師父就不要辜負人家一片美意了吧?還是說您寧肯穿著濕衣服在寒風(fēng)中前行,也不愿與在下共品一壺?zé)岵枘??”王啟年的笑容意味深長。

  不想,不是不能。

  在女侍的幫助下,無為脫下自己濕了的僧袍,女侍拿來的衣服清潔干燥,棉質(zhì)素色,無為沒有猶豫,迅速地換上。女侍臉上這才出現(xiàn)輕松的神色,帶著濕衣服行禮離開。

  王啟年替無為斟上一杯茶,也不理無為的神色,自顧自地說道:“相逢即是有緣,在下倒是有一段故人往事想與先生分享,興許聽完,您也能想起點什么?”

  無為神色警惕,一動不動地端坐,面無表情。

  王啟年啞然失笑,緩緩地拉起大袖,只見他的右臂內(nèi)側(cè)也有一道長長的刀疤,從手腕處起,到肘處止,蜿蜒如蛇,在燭光下看著,觸目驚心。

  “在下出身百越,百越許多習(xí)俗都延續(xù)自古越國,這契臂為盟就是其中的一種。在百越,要結(jié)為異姓兄弟或者立下盟約的雙方要用同一把刀在同一側(cè)的手腕上割開,將血分別滴在兩只酒碗里,然后分別喝下酒碗中混合著兩個人血液的酒,象征著兩人以血建立的誓言和盟約就此達成,如有背叛,則會遭到血的詛咒。信物會遺失,但疤痕永在,情誼永在,唯有死亡才能終止誓約。”

  王啟年的話讓無為的思緒不由得飛回二十年前在百越的童年,那時仿佛永遠是夏天,身邊永遠是鳥語花香,有使不完的精力,永遠無憂無慮。

  “我的這個兄弟自小事事都要勝人一頭,結(jié)義本來順著手腕輕輕割一刀滴兩滴血就成,但他不一樣,他一定要豎著割,而且傷口一定要比我的長一寸才行,盡管我年齡虛長他一歲,但是他卻非要搶著當兄長。”

  王啟年沉浸在回憶里,帶著笑望著無為,伸出自己的手臂:“比一比吧?”

  無為卷起袖口,伸出右臂,兩條手臂放在一起,確實無為的傷疤更長一些。王啟年緊緊握住無為的手,無為也緊緊地握回去,就像當年他們盟誓時一樣。

  “整整二十年了,沒想到我們會在長安再相見?!蓖鯁⒛暌粧咚麑こM媸啦还У拿婵祝壑兴剖呛鴾I。

  無為輕輕地收回手,再度端坐,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相逢的人終會再相逢,但再相逢時已非舊時故人。”

  王啟年看著無為,像看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你不必用這樣的眼神看我,你認識的那個人,早就在秦軍攻破金勘部寨子的時候和他的父母一起被燒死了。我現(xiàn)在是大秦帝國皇帝在佛前的替身僧,法號無為?!?p>  “相貌會變,記憶會變,人會變,疤痕不會變,”王啟年語氣篤定,“你還記得你虎口上這圈牙印嗎?那時候咱們小,爭著搶著都要娶昭靈妹子,我說昭靈是你親妹子,你娶不了,要娶只能娶景表妹,可你非不樂意,那個景表妹一生氣,抓起你的手就咬下去了……”

  無為揚起手示意王啟年不必繼續(xù),淡淡地說:“都是過去的事了……”

  王啟年卻仿佛沉浸在回憶中不愿抽身:“也不知道昭靈妹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p>  “現(xiàn)在是賈美人了。”

  王啟年的目光透出不敢相信:“真真是造化弄人,”他一邊搖頭一邊難以置信地說,“昭靈妹子……還有當年那個咬你的景表妹,那可真是個小辣椒,又不知她現(xiàn)在在哪里了……”

  “可不就在這兒了?”

  鹿鳴閣的門被推開,無為和王啟年的目光齊齊望去,一個女人的身影輕盈地走了進來,她跪坐在兩人中間,掀開帷帽,笑意像秋日陽光:“失禮了,我來晚了?!?p>  “和靖公主?”無為面有疑色。

  竇景淺笑著為他二人斟茶:“昭罕表哥何必這么見外呢,您不記得我了嗎?我是您的景表妹,竇景呀,”她的目光在無為的右手上滑過,“小時候不懂事,這個疤真是對不住了,可話說回來,沒有這個疤,我還沒法子跟你相認呢。”

  王啟年則大吃一驚,連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來了:“你……這……”

  竇景看看二人,“前塵往事,想必二位都已經(jīng)敘過了吧,那咱們進入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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