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子超被淹沒了,好像整個身體都沉浸在水里,什么樣的水,好像家鄉(xiāng)門前的那條河。
他瞇縫著眼睛,仿佛看見早春的河面上粼粼的波光,明黃色的一群鴨子挺胸抬頭地在河面上行走,河灘上的小草都綠了,茵茵的好似一塊天然地毯,閃著絲綢一樣柔軟而平滑的光線。
他不能抵御那樣潤澤的誘惑,必須要走上前去坐在草地的中間,小時候,他還會丟開趕鴨子的竹竿仰面躺在草地上,任由耀眼的陽光無遮無攔地鋪灑在自己的身上。
他閉上眼,陽光瞬間全部變成紅色,整個天空整個世界都變成了暄暖的紅色。
他也被這紅色淹沒了,包裹著他到夢里去。
他被叫醒,媽媽說該吃午飯了?;蛘唏T曙光來了,拿了一根草棍兒捅他的鼻孔,癢癢的,他要打一個噴嚏,跳起來追著馮曙光沿著河灘撒了歡地跑。
那天是溫暖叫醒他的,溫暖第三次和他一起回家過年。
初三的下午吧,趁著陽光好暖和,溫暖到河邊的水眺上洗衣服,他坐在河灘的草地上看著溫暖的背影,說他來洗,溫暖正蹲著身體,用棒槌用力敲打著石板上的衣服,她的動作很協(xié)調(diào),融合在鄉(xiāng)村的圖景里完全沒有違和感。
溫暖說小時候在姥姥家的井臺上,她也學(xué)著姥姥的樣子這么洗手絹,旁邊還有一棵皂角樹,上面掛滿了月牙形的皂角,摘下來涂在手絹上搓一搓還有爽滑的小泡泡。
鄭子超喜歡看溫暖在河邊洗衣服的樣子,喜歡她高興的天真的樣子,在那個時候他感到平靜卻巨大的幸福。
他幸福地躺在了河灘的草地上,西裝革履地躺下了,黑色的羊絨高領(lǐng)衫輕輕摩挲著他的下頜,他睡著了。
溫暖來叫醒他的時候,手里端著一盆洗好的衣服,他站起身和溫暖一起把衣服搭在高高挑起的竹竿上,穿過衣服的縫隙他伸手摸了摸溫暖的臉,剛好被來拜年的馮曙光看見。
馮曙光扛著大包小袋,站定了看著他們倆:“CUT,CUT”
他放下手里的東西做出停止的動作:“趕緊來,幫我一下,太沉了?!?p> 溫暖正準(zhǔn)備去拿,鄭子超拉起她的手大搖大擺地從馮曙光面前走過進屋去了。
馮曙光在臺階下面跺著腳喊:“大媽,大媽,你家老三也太不懂事了。”
鄭子超忽然想到他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回家過年了,雖然因為祖斌的事這幾年在老家的時間很多,但是卻反而沒有機會回家了,倒是每年的年根底下慌慌張張地往BJ趕,去年要不是馮曙光送他,他都差點錯過了臘月二十九晚上返京的最后一班火車。
“你也太不懂事了?!瘪T曙光說他,這次是認真的,生氣的。
“趕緊回家吧,大媽他們也沒回來,溫暖曉天都在BJ,你是不是不想過了,還是后半輩子跟祖斌過呀!”
馮曙光大聲嚷嚷,把他推上就要啟動的火車,把行李箱重重地墩在他跟前,甩了一個信封在上面:“八千塊錢,不是給你的,給曉天?!闭f著他不容分說地后退了兩步,用力地揮了揮手。
火車啟動了,列車員關(guān)閉了車門,繞開鄭子超和他的箱子。
鄭子超貼在車門的玻璃上向外看,夜幕籠罩下的月臺上,馮曙光的身影越來越小,他的眼前只剩下濃重的夜色……
他是太不懂事了,除了開玩笑,馮曙光或者其他人何時如此評論過他。
從小長輩們都夸他懂事,年過八旬的祖母最疼愛這個小孫子,十歲了還要他睡在身邊,離開家來BJ之前,他都住在祖母的房間。
祖母靠窗給他擺了一張竹床,他的書桌臨著祖母的床頭,他寫作業(yè)的晚上祖母就坐在床邊看著他,笑瞇瞇的,一會兒頭低下去瞌睡了,鄭子超讓她躺下先睡,她又精神起來說:“我老三最懂事了?!?p> 如今,他不懂事了,但也只有馮曙光會說給他聽。
想到這兒,鄭子超翻開了電話的通訊錄,他想給馮曙光打個電話。
正在猶豫,他的電話響了,一條短信,馮曙光的。
溫暖也相繼收到了馮曙光的短信,內(nèi)容和鄭子超的一樣:“新年好!”
他們倆個相視著對方的手機,沒有說話。
這個剛剛到來的春節(jié),是鄭子超最清凈的春節(jié)了。
往年除夕開始他的手機噼里啪啦的短信聲不絕于耳。
初一早上就有人打電話來拜年,還有不打電話就登門的。他們還要不好意思地解釋,初一慣例要全家一起去看溫暖的爺爺奶奶,不能留客人吃飯了。
等他把客人禮貌地送走再出發(fā),他們總是最晚到的。
小叔溫亦真每次都要調(diào)侃他們大年初一也堵車嗎?飯菜都已經(jīng)差不多上桌了,二叔,三叔熱情地招呼小鄭快坐,然后就開席了。
鄭子超開車不能喝酒,因為午飯后他們還要趕到哥哥家,所以叔叔們從不勸他。
鄭子超殷勤地給岳父和叔叔們倒酒,給爺爺奶奶夾菜添飯,這個大女婿把長輩們侍奉得妥妥帖帖,弟弟妹妹們也都樂得清閑,念他的好處。
小弟弟溫誠也愛幫忙,他最得意這個姐夫,一口一個哥地叫著,尤其是他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以后,他就更愛和鄭哥聊天,他覺得鄭子超是一個社會經(jīng)驗豐富的人,他喜歡聽他講講生意上的事,那里面有很多書本和他的父母長輩那里學(xué)不到的東西,他想成為一個像鄭子超這樣的人,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任意馳騁,游刃有余。
鄭子超和溫誠陪著叔伯們喝酒聊天,溫暖,溫煦,溫郁還有溫實就鉆進另一個房間里說說笑笑,曉天負責(zé)哄著溫郁的女兒毛毛玩,溫郁的老公趙康則跟著監(jiān)督,一邊玩著手機游戲。
這桌子宴席一般要從正午十二點持續(xù)到下午三點以后,熱菜都熱過幾次又放冷了,涼菜成了主力軍被消滅得比較干凈,幾個嬸嬸們偶爾出來催一催,等著收拾桌子呢。
叔叔們會擺擺手嫌她們打擾了難得聚會的興致,然后對著鄭子超說:“小鄭,你們趕上好時候了,好好干吧,你們這輩里就屬你有魄力,自己干才有更多機會呀?!?p> “不行,我不行,就是小打小鬧,我倒是也想找個穩(wěn)定的工作呢,像您這樣,國企,公務(wù)員什么的,我也沒那本事呀?!?p> 鄭子超小口喝著茶,給二叔點上一支煙。
三叔笑著說:“不行了,我們就是計劃經(jīng)濟的產(chǎn)物,老嘍,跟不上現(xiàn)在的形勢了,你們才有希望?!?p> “溫實,溫誠他們才大有可為呢,他們文化程度高,起點也高,平臺也大?!?p> 鄭子超拍拍溫誠的肩膀,沒喝酒臉都有點紅了。
“好好干吧,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你們的呀!”
二叔放下酒杯總結(jié)性發(fā)言,局長退休的他會不自覺地帶著領(lǐng)導(dǎo)的做派。
每次的家宴好像都以他的總結(jié)收尾,大家習(xí)慣了這個儀式感。
小輩們有時在心里暗暗期盼著這個節(jié)點,或許朋友同學(xué)的聚會時間就要到了,或許他們幾個還想約著去看個電影,唱個歌,長輩們不起身,總有逃席的嫌疑,爺爺是講家規(guī)的,即使驕縱放肆也不敢越了這條底線。
前年的初一年飯,是二叔的這句話結(jié)束的。
鄭子超也有點著急走了,太晚了他媽媽那邊也要催的。
溫暖和溫煦迅速麻利的收拾了碗筷,配合著在廚房里刷碗,嬸嬸們要幫忙,她們笑著拒絕了。聽見小叔一邊來回端著菜一邊大聲說:“我們家這兩個閨女最能干了,比你們都強!”
三叔站到廚房的門口和溫暖說著家里那些老照片的事,溫煦說她正在掃描整理,她們想做一本家庭相冊。
三叔高興:“現(xiàn)在奶奶不在了,咱們家還得團結(jié),家風(fēng)還得傳承下去?!?p> 爺爺午睡起來了,拉著曉天問:“現(xiàn)在讀什么書呀?”
“《左傳》?!睍蕴旎卮穑爧寢屨f過,太爺爺最愛這本書了。
“讀到哪里了?”爺爺端正了助聽器,把頭湊近了一點。
曉天看著旁邊的姨夫,吐吐舌頭,轉(zhuǎn)臉對著太爺爺笑著說:“《鄭伯克段于鄢》?!?p> “???還有嗎?”
“還有,還有《曹劌論戰(zhàn)》。”曉天靦腆地稍稍低著頭。
“好,好,好好讀書,一定要把書讀通了。”太爺爺高興地敲著拐杖。
曉天趕快鞠了一躬,答應(yīng)著:“知道知道?!比缓笮敝碜硬涞搅颂珷敔?shù)膫?cè)面,一只手拍著胸口,調(diào)皮地笑。
這是兩年前的那個春節(jié),是奶奶走了爺爺還在的春節(jié),是全家人共度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