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梁確實不想安慰溫暖,他覺得溫暖需要的不是安慰,他應(yīng)該給溫暖的也不是安慰。就像溫暖站在他的“晨曦”面前給他的也不是安慰,溫暖后來告訴他,自己看到那幅畫的時候有一種喜悅,想要唱歌的喜悅。吳家梁執(zhí)著地想知道溫暖要唱什么歌,溫暖有點害羞地回答:“讓我們蕩起雙槳。”話一出口,他們倆個人哈哈大笑,差點從椅子上摔倒地上去。
當時鄭子超,方宜,楚薇薇都在場,問他們在笑什么,溫暖想了想回答:“大概在笑青春吧,青春?!眳羌伊赫f“清晨”不好,“青春”更不好,太直白,太俗了,“晨曦”最好。他用這兩個字給他的這幅畫命名,他覺得這是他創(chuàng)作的最好的作品,前面他沒有找到感覺,后面他也沒再回到那個情緒里去。所以他自稱那是他的巔峰之作,當時他以為他真地開啟了創(chuàng)作思路,他覺得他應(yīng)該可以沿著這條路走上前去,走得更快更遠,但是經(jīng)紀人不是這樣認為的。
之后的每次畫展,他都拿出了這幅畫,但始終無人問津。作品展出期間,他從來不到現(xiàn)場去,每天經(jīng)紀人打電話來他唯一想知道的就是是否有人問起過“晨曦”,但是他沒有得到一次滿意的答案。于是他在黑夜里用厚重的顏色涂抹他心底的迷茫。這些晦澀甚至有些壓抑的表達反倒有人欣賞,他能賣出去的畫作基本都是這個類型的,他的經(jīng)紀人鼓勵他沿著這個方向創(chuàng)作,但他自問那是什么方向,是連自己都找不到的方向。
他在迷失方向時候的游走,充其量是用畫筆的形式表達了最表象的困惑,甚至有時只是一種簡單的發(fā)泄,而當這些通過作品被別人認可和接受時,他的內(nèi)心更加迷茫,他不想出示這樣的作品,同意經(jīng)紀人拿走只是因為數(shù)量的要求,他厭倦自己的妥協(xié),他覺得他只是在展示他的浮躁,而這種內(nèi)心感受是他最不想被他人窺探和知曉的。
他的創(chuàng)作因此與市場產(chǎn)生了強烈的沖突,他的情緒長時間處于糾結(jié)和矛盾中。屋漏偏逢連夜雨,那條商業(yè)街被強行改造拆除了,他的生活來源斷絕了。他彷徨了,而這樣的彷徨中忽然出現(xiàn)了一線希望。歐洲要舉辦一個當代東方油畫展,廣泛招募自由畫家參加。國內(nèi)一個知名的經(jīng)紀公司在預(yù)選中看中了他的那幅“晨曦”,邀請他帶著這幅作品參展,條件是他要支付五萬元人民幣,其中三萬是組委會的費用,另外兩萬是他本人的差旅費。經(jīng)紀人說他可以不去但是報名費是必須要交納的。他想了一個晚上,給家人打電話借款,被拒絕了。其實他想到了這樣的結(jié)果,因為家人一直不支持他拋下好好的生意不做去畫畫,他們也不理解既然你畢業(yè)就放棄了專業(yè)去賣衣服,干得好好的為什么又扔下了。你是家里唯一的兒子,你要結(jié)婚生子,傳宗接代,還有多少大事你不辦,就想這么任性下去嗎?
他對這樣的問題無言以對,父母抱著不生兒子不罷休的決心,在三個姐姐之后終于迎來了他的降生。吳家梁,他是吳家的脊梁,他也必是未來的棟梁之才,父親給他這個名字,在他的身上寄予了如何盛大的希望。他大學二年級的時候,父親因病去世了,而他留在這個家里的是越發(fā)明亮的希望。他辜負了這個希望,三十好幾的他還沒有結(jié)婚,媽媽和姐姐們怎么能縱容他的任性。
但是她們不明白他心中也存著一個希望,一個又一個的希望,一個又一個比棟梁還要耀眼的希望。在他的人生軌道上閃閃發(fā)光的希望,純潔也純粹的希望。他不想熄滅這個希望,他寧愿為了這個希望燃燒自己,盡管無法燭照別人,盡管身邊沒有取暖的火。
溫暖沒有讓希望停止,她替吳家梁交了報名費,在吳家梁給她打電話之后的兩個小時,她和鄭子超一起帶著三萬現(xiàn)金來了,又陪他一起去經(jīng)紀公司的本部辦理報名手續(xù)。公司在城區(qū)中心位置,離東郊的畫家村大約三十多公里的路程。初秋的午后,爽朗而清涼,疏闊的天空藍得像一塊無暇的寶石,平滑的一望無際,吳家梁坐在車的后座上,旁邊立著他的“晨曦”。后視鏡里他能看見溫暖和鄭子超的臉,偶爾目光對視的瞬間,他們會自然地朝他笑笑。
“老吳,要不你也去逛一圈吧,機會難得?!编嵶映分R子里的吳家梁說。
“不去了,我只想這幅畫能去,”他低聲回答,吐了一口氣:“也不知道是個什么結(jié)果呢,也許……”
溫暖回過頭來:“結(jié)果不重要,重要的是參展,不展永遠都不會有結(jié)果?!?p> “我擔心沒有結(jié)果,根本就沒人問,那這錢就白花了?!眳羌伊捍藭r有些落寞了,大戰(zhàn)前夕,他似乎開始緊張,開始患得患失。
“梵高有故事,但畢加索比梵高會講故事,故事總要講才會有人聽見?!睖嘏p輕地說。
“不去就不去吧,等領(lǐng)獎時再去,帶上我一塊兒去??!”鄭子超笑著說:“你去講故事,我和溫暖得第一個聽。”
吳家梁也笑了,笑出了聲,他看著外面的天空,想,畫布能不能繃得這么平。
他的“晨曦”沒有獲得大獎,也沒有在后續(xù)的售賣中成交,經(jīng)紀公司通知他取畫的時候,給了他一張鑲在鏡框里的證書,金色的背景上寫著咖啡色的法文,字跡飄逸,一個凸起的鋼印壓在寶藍色的緞帶下面分為醒目。經(jīng)紀人說這張證書是歐洲一個非常有權(quán)威的美術(shù)協(xié)會頒發(fā)的,這也已經(jīng)代表了很高的榮譽,肯定了他的創(chuàng)作水平。獲獎?wù)咧獾么耸鈽s的也寥寥無幾,可喜可賀。
吳家梁背著“晨曦”走在沉沉的暮靄里,就這么一直走走了大概十公里,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街燈照著他的影子身前身后地變換著,他接到了溫暖的電話。
那一晚在溫暖家,吳家梁喝了很多酒,鄭子超為了陪他也喝了不少,有點醉了,說:“我今天送不了你了,你別走了?!眳羌伊鹤卟涣肆?,他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方宜后來埋怨他不該去參展,與其抱著沒有把握的希望還不如畫那些能賣出去的畫兒。能迎合市場的需要本身也是一種被認可,房東會因為那張榮譽證書而不要租金嗎?租金都交不起了,還能等到獲大獎的那一天嗎?
吳家梁沒有辯解,他鉆進畫室里泡了一天一夜,但是他畫不出來,一筆也畫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