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瘸子高興捧著燒餅傻笑，拿了半天也舍不得吃。
郁輕舟看著他口水都快流到地上，手里卻緊緊抓著燒餅不放，不由地搖頭輕嘆，“還真是個傻子。”
眼前卻突然出現(xiàn)一只雞爪子一樣的手，小瘸子將燒餅一分為二，將大的那一半高舉著遞給郁輕舟，笑瞇瞇地說道，“輕舟哥哥，我娘親說了，好東西要和喜歡的人一起分享。咱倆一人一半?！?p> 郁輕舟愣了愣神，不動聲色地接過燒餅，眼神卻掃過小瘸子脖子上戴著的那塊白玉，心中涌上一陣酸澀。
他趕緊搖搖頭，對自己說，郁輕舟，別心軟，別猶豫，如果想回長安，萬不得已時，這是唯一的辦法。
小瘸子絲毫沒有察覺到異樣，見郁輕舟接過燒餅后，自己才歡歡喜喜地開始啃自己的那一小半。
兩人啃著燒餅往回走著，身后突然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哥哥，等等。”
郁輕舟環(huán)視一圈，四周除了自己和小瘸子沒有半個人影，轉(zhuǎn)過頭去這才看見身后站了一個剛及腰高的小童。
遠遠地一個老婦邁著碎步追上來，手里提著一筐雞蛋，有些不好意思地遞過來，“這位小哥，一點心意還請收下?！?p> 幼童看著兩人，缺了門牙的嘴，聲音有些含糊不清，“我哥哥也上戰(zhàn)場打西涼人去啦?！?p> 郁輕舟忙對老婦說道，“這世道不太平，誰家都不容易。這東西我們是萬萬不能收的?！?p> 老婦執(zhí)意將籃子塞進郁輕舟懷里，隨即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淚，“我家千兒與小哥你一般大，離家打仗已經(jīng)三年了，去年斷了消息.....”
郁輕舟立馬明白了什么，輕輕握了握老婦的手，感到有些抱歉，“節(jié)哀。”
幼童稚嫩，不明白母親為什么哭泣，圓睜著眼睛不停追問，“娘，你怎么哭啦？”
老婦勉強地扯出一抹笑意，對郁輕舟說道，“為保家國平安，我不后悔送他上戰(zhàn)場，”
說著慈愛地拍了拍幼童的腦袋，“這小的太年幼，如若不然也是要送他去驅(qū)逐賊寇的。我沒別的，就只有這幾個不值錢的雞蛋，孩子你們一定要收下?！?p> 郁輕舟還要推辭，老婦緊緊抓住他的手，“孩子，你就當是替我家千兒吃了，我這為娘的也心安些。”
郁輕舟不再推辭，只覺手中雞蛋沉如巨石，他定定立在原地目送一老一小離去，心中思緒萬千。
不多時遠處又傳來人們憤怒的喧囂，“當兵的又搶東西啦！”
隨即又是一陣雞飛狗跳的吵鬧聲，郁輕舟仔細辨認著聲音，應(yīng)該是胖子又出去打家劫舍了。
戰(zhàn)場上的一場接一場的失敗后，軍隊一個接一個潰散，不斷遺落下千百個和郁輕舟一樣的潰兵，涌入永安城，涌入陽化府。
他們被自己所屬的軍隊拋棄，失了庇護，丟了來處，散落在各地成為披著軍服的乞丐。生死由命，全憑老天爺?shù)男那椤?p> 要活下去，想要生存，想要衣食，就先得放下尊嚴。
久而久之，他們便不知道尊嚴是什么東西。
于是永安城出現(xiàn)了許多身穿軍服的強盜悍匪。永安城開始了雞飛狗跳的一年。
郁輕舟領(lǐng)著小瘸子拿碎銀換了些玉米面，這些原是豬的吃食，但價格賤，一袋子米面足可以換五六袋玉米面。這是他們所能吃到的最好的食物。
郁輕舟看了一眼小瘸子，偷偷把剩下的銅板塞進里衣的錢袋里。
哼著小曲兒帶著小瘸子朝永安城后街的一條狹窄陰濕的小巷走去，舉步邁進了一個野草叢生的破院子。
不，應(yīng)該說是曾經(jīng)野草叢生的破院子。
這滿院的雜草早在這一群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潰兵攻占此地的第三天就拔了個干干凈凈，煮成爛糊糊的雜草湯下肚果腹了。
西邊的廂房勉強還剩下了門窗，能遮住點風雨。
此刻正被兩個面黃肌瘦的潰兵守住。這兩人挺直瘦得皮包骨的身軀，神情肅穆地站在門口。
若是沒聽見鬼見愁在里頭稀里嘩啦洗澡的聲音，郁輕舟會以為他們兩個如此認真，是在給將軍站崗。
鬼見愁扯著嗓門在里頭鬼喊鬼叫，“沒吃飯啊你！大點勁兒，使勁兒搓?！?p> 沒消停一刻又大聲沖門外繼續(xù)鬼喊鬼叫，“那個誰！給我加點熱水，你們想凍死爺爺??！”
外頭守門的兩個小兵趕緊把院子里那口破鍋里燒著的熱水舀進桶里，拎著木桶往廂房一溜小跑地朝西廂去。
郁輕舟看得好笑，沖屋子里喊了一句，“鬼見愁！這么燙的水都是拿來燙豬拔毛的，你留神把你那一身豬皮燙破！”
里頭立刻傳來反擊，“死騙子，要你管！你整天帶著那死瘸子到處坑蒙拐騙，到頭來還不是連根豬毛都吃不上！”
杜嚴整理著衣裳皺著眉從東邊只剩半扇窗戶的堂屋中走出來，搖頭嘆氣道，“粗鄙、庸俗、有辱斯文?！?p> 郁輕舟笑起來，沖守門的兩個潰兵眨眨眼說道，“你們倆跟在那死鬼屁股后面當狗腿子有什么前途？
要跟也應(yīng)該跟我們杜大人，杜大人出身北軍，位同百人令，可比你們屋里頭那個滿口臟話的鬼見愁好多了。”
杜嚴整了整衣袖，昂首筆直地站著，胸前北軍的軍牌擦得發(fā)亮。
兩個小兵齊刷刷地扭過頭來好奇地看著杜嚴。
杜嚴清了清嗓子，挺直腰背故作姿態(tài)地高聲說道，“北軍乃我大周精銳，由五虎將率領(lǐng)，鄙人所從正是現(xiàn)如今的五虎將之首——虎賁將軍越岐山?！?p> 兩個小兵驚訝地張大嘴，羨慕地看著杜嚴。
杜嚴胸膛挺得更直了，身上的軍服雖有些破舊但卻被他洗得干凈干凈。
他振臂高呼，“將士們，有北軍在，定要將西涼賊人驅(qū)逐出境！有北軍在，定能重整破碎山河，重振我大周雄風！”
“瞧瞧，瞧瞧。杜大人這番豪情壯志幾人能有？”郁輕舟趁機煽風點火，“你們還不趕緊棄暗投明，我們杜大人或許還會考慮考慮?！?p> 兩個小兵有些猶豫，門外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是啊，我們杜大人飽讀詩書、滿腹經(jīng)綸。這倆詞我沒說錯吧，輕舟？”
不用回頭郁輕舟都知道是胖子回來了，也是奇怪了在這種缺衣短食的情況下，胖子居然還能保得住他這一身肥膘。
“錯了，杜大人何止?jié)M腹經(jīng)綸，那必須得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啊?！迸肿踊貋砹耍糨p舟更來勁了。
兩個潰兵張大嘴巴驚訝地看著面前挺直胸膛的杜嚴，越發(fā)覺得他與周圍格格不入，別有一番不凡氣度。
“雖然我們杜大人沒摸過刀劍，沒上過戰(zhàn)場，我們杜大人依舊是我們這當中軍階最高的，只有他才能帶領(lǐng)我們勇?lián)粑鳑鲑\寇。是吧，兄弟們！”胖子陰陽怪氣地叫起來。
話音還沒落，整個院子里爆發(fā)出一陣震天響的笑聲，所有人笑作一團，“哈哈哈哈，沒上過戰(zhàn)場算什么兵！”
“杜大人你知道槍盾怎么拿么？紙上談兵可沒法在戰(zhàn)場上保命。哈哈哈哈?！?p> 兩個小兵也笑成一團，杜嚴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努力克制住顫抖的嘴唇，垂著腦袋拖著步子走回屋里。
郁輕舟和胖子卻依舊不打算放過他。他們很刻薄，對自己說話刻薄，對彼此說話更刻薄，甚至是惡毒。
他們互相攻擊，發(fā)泄著心里的混亂、迷茫與不滿。
這是他們混亂生活中的一點惡趣味，有了這點惡毒的趣味，這日子過得才不至于那么麻木。
雖然刺痛，但起碼他們心中有了些許感覺。才能借此感覺到自己還活著，才能區(qū)分出自己與死人的區(qū)別。
除了自己，他們對酸腐、不切實際的杜嚴最為刻薄。
他們喊住那顫抖的背影，大聲嬉笑著，“杜大人，請您下令，今天我們吃什么？”
杜嚴艱難地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們，郁輕舟舉起手中的玉米面，“我搞到了玉米面！”
胖子也高舉起手中的白菜，雖然只是幾片干癟的菜葉，“我搞到了白菜?！?p> 郁輕舟給了胖子一腳，“死胖子，就那么幾片菜葉子還不夠喂兔子的呢！”
胖子擠擠眼嘿嘿笑笑，“我本來看上了那賣肉的攤上那只豬腳，都到手了，硬是讓他們追回去了。還暴揍了我一頓，諾，你瞧瞧，我臉上都青了?！?p> “滾，我不看，你個死胖子，拿這不知哪里撿來的破菜葉就想混我的玉米面吃。”
“呸！你那破玉米面在我們老家就是喂豬的，老子才不稀罕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