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伊吾下了場細(xì)細(xì)的秋雨,不若平常時(shí)候那般的清涼干脆,卻有種纏纏綿綿之感,像極了江南的煙雨。
院子里的梧桐葉上面淌著數(shù)條彎延的小水流,無力地垂著,地上的秋葉早已落得差不多了,站著一些泥塵,沒有什么美感。
遠(yuǎn)處的山巒在灰白的云霧中隱隱若現(xiàn),氤氳成一幅沒有盡頭的水墨畫卷,仿佛仙境,卻又無比遙遠(yuǎn)。
木恒站在雨廊上,看著手中的一片葉子,沉默不語。
“離群索居者,不是野獸就是神靈?!?p> 王樂施不知道何時(shí)走了過來,看著廊外淅淅的雨,而后轉(zhuǎn)身看了她一眼,“你是對我來到這里有意見?還是對我有意見?”
自那天之后,木恒就再也沒有說過什么話,很多時(shí)候都是自己一個(gè)人靜靜地呆著,而在王樂施慫恿著蒼松去喝花酒,蒼松用無辜的眼神看向她時(shí),她甚至都不會往那邊看一眼。
四人都感受到了與她之間某種無形中產(chǎn)生的距離。
即便她就在眼前,卻無法觸及。
若是常人,便會以為那是因?yàn)橥鯓肥钏普{(diào)戲的話語,和有些欠妥的舉動才會讓她心有芥蒂,但四人都不是常人,而木恒更非俗人,自然不會認(rèn)為那是真正的原因。
在這種琢磨不透的情況下,人們往往樂意去相信即便渺茫卻唯一可以想到的可能,所以在蘇涼禾反復(fù)思索之后,王樂施十分不情愿地被趕到了這里向人家道歉。
木恒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們想要做些什么,忽然說道:“王朝暮,你應(yīng)該聽說過他,他是個(gè)很了不起的人?!?p> 時(shí)隔多年,她終究還是主動提起了這個(gè)名字。
“那是自然。”王樂施微微挑眉,心想,現(xiàn)在怎么誰都可以直呼劍圣大人的名字了?然后坐到廊上欄桿旁的木凳上。
“有人和我說,你很像他。”木恒望向他。
王樂施有些意外,“這倒沒人和我說過。”
“明明一點(diǎn)都不像,卻哪里都像?!蹦竞阄⑽⒋鬼?,像極了雨簾中的秋葉梧桐,她看著手中的葉子,平靜說道:“但是世界上不存在兩片相同的葉子,自然不會有一模一樣的人。”
王樂施看了她一眼,“那是當(dāng)然,覺得我與劍圣大人像是因?yàn)槟阊凵癫缓?。?p> 木恒沒有再說話。
此時(shí)已是深秋,就要入冬,寒意漸深,或許這會是今年最后的一場秋雨。
她沒有穿那一大件厚厚的布衣,重新?lián)Q上白衣,冷風(fēng)拂過,雨絲飄落間,衣袂輕揚(yáng),她的眉眼不知何時(shí)染上了些許潤意,睫毛有些粘連。
還有一年,她心里這樣想著。
一年后的冬至便是南越祭天的日子。
王樂施不喜歡多愁善感,也不會樂意去安慰他人的多愁善感,此時(shí)看著她面無表情的樣子,大概可以知道她正在出神,而出神往往是因?yàn)橛兄撤N隱憂或是思念。
他閉上眼睛,將雙手放到腦后,打了個(gè)哈欠,“洗洗睡吧!無論是擔(dān)心還是傷心都是最沒有意義而且沒有意思的情緒?!?p> 木恒明白他的意思,“沒有哪個(gè)人是無所不能的,正因?yàn)閾?dān)心,人們才會努力去做出改變,正因?yàn)閭?,人們才會盡量避免事情的再次發(fā)生,所以,怎么會沒有意義呢?”
“可我們是修行者,長路漫漫,思慮過多有損道心?!蓖鯓肥┍犻_一只眼睛瞟了她一眼,淡淡說道。
修行需戒驕戒躁,心平氣和,以求得更長的壽命,自然要摒棄凡人心中的那些貪嗔癡恨。所以蒼松資質(zhì)極佳,在忘念峰上枯坐百年卻仍舊比不上吳謂,所以無泥師太于洞府中靜修多年卻一直無法破鏡。
那么她呢?
無喜無悲,直至無念無識,這對于極大多數(shù)修行者窮盡一生都無法達(dá)到的心境,于她而言卻一直都十分簡單,如呼吸一般自然。
木恒很清楚這些,所以她嗯了一聲,有所釋懷地緩緩放開那片葉子,“大道之上,需獨(dú)行?!?p> “這算不算是你欠我一個(gè)人情?”王樂施見狀微笑,以他的感知,自然能夠聽出木恒話中的那一絲極淡的釋然,那么便可以算是他的功勞,而這種時(shí)候,面對向木恒這種神秘莫測的人,興許能討點(diǎn)好處。
雨聲漸漸平靜,山峰上的霧氣漸漸消散。
木恒負(fù)起雙手,點(diǎn)頭應(yīng)下,“可以。”
王樂施眉毛微挑,嘴角微揚(yáng),似有些得意。
陽光透過云層輕輕灑下,枝葉上的水珠反射著耀眼的白光,遠(yuǎn)處水霧漸淡,透著幾抹清涼意味,山脈如洗過一般,很是美麗。
木恒向屋內(nèi)走去。
蒼松依舊在房中生著悶氣,因?yàn)槟竞愕牟粣壅f話和不想理他,更因?yàn)橥鯓肥┟鎸λ麜r(shí)總是一臉的討打笑意。
將之加總,他便將所有的不滿都怪在了吳謂身上,心里想著,以后見到后要讓他多挨自己幾拳,誰讓他作為宗主不好好管教門內(nèi)弟子!
木恒推開門走進(jìn)來。
蒼松感受到畢生最難忘卻的氣息,猛地抬頭,待見到果然是她,正想上前卻又頓住,心中很是無措。
木恒神色淡淡,眼中沒有絲毫情緒。
她知道他在面對自己時(shí)有多么小心翼翼,心中又是多么的膽小卑微,自己任何的一舉一動都能讓他無法平靜,他努力修行是為了她,難以破鏡也是因?yàn)樗恍枰麨樽约呵樯钪链?,他更不需要那讓人難以忍受甚至是痛苦的動力。
她的生命還有很多其他人,他的生命里也不該只有她。
“寒山的小和尚應(yīng)該有到伊吾了的,你去同他們一起?!?p> “我不走,死也不走?!?p> 蒼松愕然怔住,著急上前,眼中滿是慌張。
他在忘念峰上避世修行,閱盡春花秋月,見過世事沉浮,輾轉(zhuǎn)百年,卻仿佛已過萬年,沒有她的世界里,每一天都仿佛百年。
如今見到,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再放手。
木恒神色依舊平靜,甚至冷漠,“你不走,我就會走?!?p> ……
“就算不喜歡,也不用把人家趕走吧?”王樂施看了一眼天空中那道離去的身影,覺得木恒做得實(shí)在絕情。
“活著就好?!蹦竞悴灰詾橐?。
活著就好?只要不死就與我無關(guān)?
王樂施知道她不是這個(gè)意思,“什么意思?”
“沒有意思。”木恒搖了搖頭,
當(dāng)初在洛陽的商家庭院,她也曾和商禮說過這一句話,而無論是拒絕還是陪伴,或是情愛,其實(shí)都沒有意思。
想到這里,她向山的那邊看去。
天邊初霽的空中在一瞬間雷電交加,極強(qiáng)的殺氣自山的某處蔓延開來。
王樂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下意識地也看過去,忽然察覺到什么,瞳孔微縮,情不自禁地在心中暗罵,“我操!那個(gè)瘋婆子怎么出來了?!
于此同時(shí),坐在房中靜坐的辛芽陡然睜眼,迅速出門望去,遠(yuǎn)遠(yuǎn)地依稀能夠看到山岳之上某個(gè)身著灰色道袍的女子,心中震驚無比,心想,無泥師叔怎么出來了?!
天空上的云朵洶涌不斷,遠(yuǎn)山上的樹木搖擺不已,伊吾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邊的動靜。
一位身穿灰色道袍的女子出現(xiàn)在不遠(yuǎn)處的山岳之上,面容素凈,依稀可以見到年少時(shí)的美麗姿色,氣息強(qiáng)大,甚至可以說是狂躁。
她只是站在那里,所有人卻都感受到了她的憤怒與恨意,此時(shí)她的臉上寒霜密布,她看著太傅府的某個(gè)地方,眼神銳利,聲音如雷滾滾,攝人至極,沉聲大喝。
“段恒留,你他媽地給老娘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