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漢宮秋月》,最早脫胎自元雜劇《漢宮秋》。
一開始,亦是以琵琶曲所流傳。
所訴,更是哀婉惆悵。
至于這前朝舊宦,卻是因為此曲的意蘊,大大相印于他的心境,這才將其改奏長箏,從而有了眼前一曲。
只見,那老者的十指,若枯骨、似糙木。
而躍動的琴弦,如流水、宛盈月。
只是,這流水在枯骨間,卻徒添了幾分凄涼、哀悵;而盈月掛糙木上,亦氳上了絲絲的孤寂、悲涼。
一切,都一如老者的心境。
那貴胄丘桓,到底是如何看他,老者自然不會不知;這諸多公子,又如何譏謔于其,老者更是明了清楚。
然而,知曉了又能怎樣?
他所服侍的王朝,終究是滅了;他所投身的皇廷,終究是逃了;他所苦學的琴箏,更是淪為……這些后生紈绔們,爭風斗狠的東西!
天下饑寒,不得已而為閹。
苦習十載,亡國是為賊。
當今天下,誰不知太祖皇帝的威武?誰不曉北破元都的豪邁?
但當年的老者,他的確不知。
他只知道,幾十年前的秋月,曾經(jīng)掛于皇城枝頭;他只記得,明軍北破的時刻,他便再也不敢抬頭。
唯有跪著、趴著,才能茍且的活著。
……
一曲奏罷,氣氛微凝。
事實上,就連丘桓也未曾想到,他所輕賤的老者,琴技竟這般了得。
雖然曲意里的情緒,未免太過寒涼。
但終究……極合文墨風雅!
畢竟,自古以來的文人墨客,皆好詠悲嘆傷,而老者這曲《漢宮秋月》,則恰恰奏出了那份韻致。
一時間,就連自詡濁富的謝蘇揚,亦不得不承認:
此份哀思愁腸,確乃人世悲惘。
只不過……
輕緩而起的掌聲,從楊子牧處首先揚起。
旁人見狀,先是微微一愣,但接下來,卻也屈從了內(nèi)心,同樣以明確的贊賞,各自表達著心緒。
縱然,奏樂者乃是一名閹宦。
但樂章里的情緒,卻并不會有絲毫作假。
倒是謝三公子見狀,反而有些驚奇,顯然是沒料到……率先發(fā)出贊許的,卻是他楊子牧自己。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他亦明白了其中深意。
此情此曲,顯然是太過惆悵。而要將眾人,從情緒中給拉出,最好、最快的方法,便是用行動來轉(zhuǎn)移注意。
至于說,轉(zhuǎn)移了眾人注意以后……
……
然而,也就在此時。
就在場間的眾人,才剛剛將悵然壓下。
一陣騷動,卻是再度涌來。
雖然說,明初的男女之防,也并沒有后世那么夸張。但尚未出閣的女子,卻總是不便與異性同席。
所以,哪怕今日的聚宴,也來了不少官宦小姐。
但謝氏私園中,卻是單獨設(shè)了一方亭閣,以紗簾布幔相遮,專供女兒們宴飲。
此時此刻,卻是那沙幔后的女子們,已然相約而來。
鶯鶯燕燕間,到了眼前。
其中,為首的那一個,更是大著膽子道:
“我等在簾后,聽聞這邊樂聲低漾,頗是扣人心弦,卻不知是哪位大家所奏……所以才擅自掀了簾幕,想要一探分明?!?p> 丘桓聞聲,先是面色一喜。
畢竟這《漢宮秋月》,可是由他所雇的老者彈奏。
但轉(zhuǎn)而,他又是一僵。
因為這老者的身份,卻終究上不得臺面……總不能告訴官宦小姐們,她們口中的大家,其實卻是名閹人。
不過,也就在丘桓的糾結(jié)間。
率先鼓掌的楊子牧,卻已坦然答道:“奏樂之人,乃是一名前輩先賢,至于尊姓大名,我也還尚未請教?!?p> 楊子牧說著,已是大大方方,向老者行了一禮。
又道:“《漢宮秋月》一曲,本是那女怨之思,格調(diào)稍顯陰柔……但聞前輩所奏,卻是托物言恨、以曲承悲,道盡人生酸苦。”
“前輩此曲……雖寫作這‘漢宮秋月’,卻當讀作那‘歲月惆悵’!”
論夸人,楊子牧乃是宗師。
數(shù)百年后的他,好歹也寫過無數(shù)漫評。
更別說,這“前輩先賢”一詞,也本是由丘桓所贈……此時,被楊子牧借以盛贊,他更是沒法指責。
并且,此曲究竟如何,先前的掌聲,也已然說明了一切。
一時間,丘桓縱想駁斥,卻也無從開口。
甚至,更令他惱怒的是……
隨著楊子牧語畢,此前問話的女子,亦是雙眸一亮,兀然驚道:“公子可是楊曲家?那名動秦淮的《千本櫻》,可正是公子所作?”
……
繞了一圈,故事又回到了原點。
丘桓所輕賤的樂宦,卻是一曲訴盡千愁。
而他最記恨的楊子牧,則在一眾官宦小姐眼中,儼然是名動京師的樂才。
這無疑,令丘桓愈發(fā)惱怒。
怒火灼心間,他竟是對官家小姐們,也不留絲毫情面。
驟然搶斷了話頭,冷聲道:
“《漢宮秋月》固然是好,但這《千本櫻》卻是未必……此曲,終究只是舫間濁娛,脂粉氣有余,而墨香味卻無幾?!?p> “如此俗物……何配于盛名?”
丘桓所言,倒也沒錯。
畢竟《千本櫻》的聲名,很大程度上,的確是依附于奇聞逸趣……那夜舫間,真正有幸見證者,終究只是寥寥。
故而一時之間,竟也沒人能站出來反駁。
未聞其曲,自然不敢胡謅。
只不過……
就在丘桓他,話音剛落的瞬間,楊子牧同謝蘇揚,卻下意識對視了一眼……各自眼中,皆乃獵人般的狡慧。
他們等的,卻正是這一刻。
一串弦驚柱顫的樂符,兀然在清風中迸發(fā)。
依然是那般熾烈,也仍舊是如此洶涌……一如應(yīng)如是她,用弦音所做出的回答,一樣的放肆奔騰!
清麗的手指,在箏弦間躍動。
似狡雀、如游魚。
絢爛的琴音,于木箏間翻涌。
若翠鳴、猶鷺嘶。
如果說楊子牧所奏,還算是出奇制勝,乃是用后世的紛繁,來欺負當今的素雅。
那應(yīng)如是所彈,則已然融合了本朝音韻……斑斕間,亦有清音道道;絢麗下,仍存中正古樸。
琴音一昂,興致所起。
琴音一黯,憂思綿綿。
這般匯古納今,如此融貫緩急……怎能不美得驚心、艷得動魄?
斑馬斑斕
關(guān)于鼓掌,最早的記錄于戰(zhàn)國,而用掌聲表達贊許,則最早記載于三國……明代鼓掌稱贊,理論上是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