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大司馬,鄭政口中的大司馬,只有一人。
就是那位二十年前,卸甲歸田的司馬大司馬。
那位曾經(jīng)執(zhí)掌整個大玄王朝,所有兵馬的司馬朔大司馬。也就是小桃樹的太爺,那位心心念念不忘北伐的老人。
那位親手錘鍛出,名震腴洲的鐵騎“黑卒子”的老人。
那位二十年前,險險被一場山洪奪去性命的大元帥。
那一夜,衣衫襤褸,遍體血污,跪在拱辰殿前嚎啕大哭,涕不成聲,數(shù)次昏厥的老元帥,口口聲聲念叨的是那埋骨聲山腳下,不得還鄉(xiāng)的三千兒郎。
一聲聲自語罪不可恕,一心求死的老人,額頭鮮血如注,痛不欲生。
那一夜,風(fēng)雷大作,大雨滂沱。
那一夜,拱辰殿內(nèi),先王大喊山神該殺,連呼三遍,吐血于龍榻之上,死不瞑目。
那一夜,是為大玄王朝的“國仇”之夜,勒石銘仇,是為“啞然碑”。
就放在拱辰殿內(nèi),那座龍椅之后,其中意味,不言自明,警醒后世君王,“北有聲山,莫忘啞然”。
二十年沒見了,鄭政感懷頗多,記得小時候,老元帥還抱過自己,手把手教給他這位小王子弓馬騎射。
最后一面,就是那一夜,在轟隆隆的雷聲里,在照亮整座王宮的閃電下,他,那時候,那個五歲的小王子,偷偷站在廊柱之后,望著瓢潑大雨中的大司馬,額頭鮮血混著雨水,漫過整個臉龐,那一張臉慘白,慘白,哀慟欲絕。
那位滿頭白發(fā)的老人,一下下,磕頭不止。
整座王宮,都沉浸在一種無言的肅穆中,人人噤若寒蟬。
那一夜,新王換舊王,舉國皆哀。
鄭政忘不了那一夜的王宮,是如何的壓抑,壓得人喘不過氣,而且,壓抑之下,是殺氣,是一股子凜冽殺氣,沖天殺氣,如脫韁野馬,無法壓制的殺氣。
還是那位老人,一步步,拖著沉重的身子,走上臺階,站在拱辰殿前,轉(zhuǎn)過身,視線渾濁,看向?qū)m門方向,身子佝僂得厲害。
然后,老人艱難舉起雙手,面容顫抖,將那條祭奠先王的白色孝布,緊緊系在額頭。
被大雨洗涮的臉龐,浮腫,慘白得嚇人,額頭鮮血瞬間便浸透了孝布,如一抹殘陽,殷紅顏色,格外悲壯。
老人雙手拄著劍,立在大殿之前,有大日出海。
拱辰殿中,是新王繼位,就在破曉時分,鄭政壯著膽子,一步步走到老人身邊,他想扶一扶大司馬那孱弱的身軀。
后來,鄭政明白了,那一場王位的繼承,太突如其來,暗流涌動。
是大司馬一人一劍,定住了洶涌的波瀾,定住了他鄭家的王位,定住了大玄王朝,玄王的威嚴(yán)。
然后,大司馬便走了。
大司馬走了,“黑卒子”留下了。
鄭政緩緩飲了一口酒,笑容收斂,如果沒有“黑卒子”,他鄭政還真不敢進這清流城。
二十年前,傾注國力,大司馬也只是錘鍛出三萬“黑卒子”,這其中,還包括那支最為精銳的“黑子衛(wèi)”。
那支大司馬的貼身衛(wèi)隊,戰(zhàn)力無雙,那三千兒郎。
一位山神,一場山洪,就沒了。
想到此處,鄭政那張黝黑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只是目光銳利,銳氣逼人。
他沒有覺察到,拈著酒杯的那只手,已然青筋暴露,三根拈杯的手指,更是指力驚人,那支制作精良的酒杯,杯壁已是微微內(nèi)凹。
跪坐一旁,警戒周圍的那位青衫女子,蘇脂官自然注意到了太子殿下的異常,沉聲道:“公子!”
“公子”,一路行來,蘇脂官都是這么稱呼鄭政。
鄭政說,一來可以掩蓋身份,二來,他不喜歡蘇姐姐叫他“殿下”,聽來不如“公子”親切。
鄭政回過神,嚴(yán)峻面孔化為一張親切笑容,輕輕放下酒杯,眼神有光芒。
清流立國,實在不是個好時候。
按輩分講,他還要叫清流公,洪演,一聲伯伯。
他要見一見洪伯伯,問一聲為什么,難道他鄭家對這位老公爺不好,不僅封疆為公,而且還身兼太傅。
位高權(quán)重,榮寵已極。
料想,那座清流公府中,正堂之上,應(yīng)該還懸掛著那塊天子親筆的匾額。
匾額之上,有“清流海疆,與國輔弼”八個大字。
難道,他清流公,就是這般“與國輔弼”?
割疆立國?
如果放在二十年前,清流要立國,根本無需多想,鄭政也知道,剛剛繼位的父王,只能忍,不敢妄動兵戈。
不然,對于執(zhí)掌那剩余兩萬七千“黑卒子”的左司馬,關(guān)于出兵擒賊的請令,也不會始終不肯點頭。
賊,朝堂上下都心知肚明,自然是那位擅自撤退的清流公。
用那位左司馬的話說,只要兩萬黑卒子,他就能把洪家父子綁來,吊在旗桿上千刀萬剮,即便清流有那號稱戰(zhàn)力剽悍的十萬陸地甲士,又如何?
當(dāng)然,這是在清流大軍沒有入城的情況下。
一旦入城,就不是兩萬對十萬,那么簡單了。
現(xiàn)在,他可不會忍。
那位自斟自酌的太子爺,輕聲道:“脂官,你說,如果這一戰(zhàn)不可避免,誰會是最后的贏家?”
上身挺拔,神情淡漠的蘇脂官,想了想,說道:“沒有贏家,對于北伐來說,一兵一卒,都不應(yīng)該浪費在南邊?!?p> 鄭政輕笑道:“蘇姐姐,你說的沒錯,我也不想打,不過,真要打,也無妨。”
蘇脂官不再說話,她明白,太子爺其實很早就有心,要打上一仗。
不然,此次南下,他也不會特意領(lǐng)兵前來,而且,正是那支名震腴洲的“黑卒子”。
只不過,不是三萬,是五萬,北邊還留了一萬。
就在城外五十里,一處大山深處,匿跡潛形。
關(guān)于“黑卒子”,蘇脂官聽她那位在宮城之中,位居大指官的父親蘇耳朵說過,二十年前,“黑卒子”選了誰,誰就是大玄的王。
這就是“黑卒子”的超然地位,也是大軍敗北,天子依舊能夠號令諸侯的底氣所在。
蘇脂官不知道,“黑卒子”有多么恐懼的戰(zhàn)力,只知道大玄朝堂私底下有句話,叫做“卒子旗,鷲子府,天子心頭兩塊肉?!?p> 卒子旗,就是那桿“黑卒子”的令旗,旗面旗桿皆是漆黑如墨。
鷲子府,蘇脂官很熟悉,因為她爹蘇耳朵,就是鷲子府的府主。
鷲子府,說白了,就是大玄王朝的諜報機構(gòu),暗中的天子耳目。
蘇脂官第一次見到“黑卒子”,便是在不久前,跟隨太子爺,和那位執(zhí)掌“黑卒子”的大司馬碰頭的時候。
她認(rèn)識,那位大司馬,叫傅菊,是歸隱的司馬老元帥的弟子。
當(dāng)時,鄭政稱呼傅菊為先生,因為,傅菊教授過太子爺兵法。
傅菊黑甲黑盔,騎黑馬。
在夜色中,在那座大山外,她和太子,慢慢跟隨已經(jīng)翻身下馬,手牽馬韁的傅大司馬,進山。
一路悄無聲息。
黑夜中的大山,靜悄悄的,有些瘆人。
蘇脂官沒有想到,穩(wěn)步前行的太子爺,忽然轉(zhuǎn)過頭,悄悄告訴她,當(dāng)年,大司馬臨走前,問了他鄭政一個問題。
只有五個字,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但是,他一直在做,希望不會讓大司馬失望。
那一刻,她才知道,眾所周知的三萬“黑卒子”,已經(jīng)翻了一倍。
他說,這件事知曉者,只有寥寥幾人。
這就是,他給大司馬的答案。
那個問題,是,何以祭列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