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朝巴孩子
春不過半，天色日漸曛暖，斜對門洪洋娘握著一小把翠色欲滴的蔬菜來我家，與我母親商量織布的事情。
“老嫂啊，這是啥？”我盯著她手里的蔬菜問。洪洋一家輩分低，她與我同輩，與我母親同齡，我喊她老嫂子，除了二爺家之外，走得最近的就是她家，我喜歡她，總是親熱地跟她打招呼。
“這是韭菜?！焙檠竽镎Z氣輕柔，耐心地回答。
“這傻孩子，都八歲了，連韭菜也不知道?！蹦赣H在一旁插話。我的確不知道，因為家里幾乎沒種過菜，也沒錢趕集，從小到大，一家人幾乎靠著腌白蘿卜咸菜過日子，更別說是肉了。
我紅了臉，低了頭，認為自己的確傻得厲害，不過，我也的確餓。
“那這能吃嗎，老嫂子？”我問。
“當(dāng)然能吃，拿來就是給你吃的，”洪洋娘笑著說，“既能炒著吃，也能生著吃，你嘗嘗吧。”說完，她把韭菜遞給我，跟母親在一邊說話了。
我撿出最大的一棵韭菜，用手抹了抹上面的泥土，塞進嘴里。
天吶，我該怎么形容那棵韭菜帶給我的感受？
那棵韭菜甜嫩、爽辣、多汁，翻騰起一股仲春的氣息，在我的嘴巴里擴散蔓延，那不曾相識的味道令人渾身顫抖。這絕非夸張。那股迷辣的香氣從嘴巴里直沖鼻孔，然后直沖腦底。簡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菜。
我一棵接一棵向嘴巴里送，貪婪地咀嚼并吞咽著。當(dāng)她們兩個在談話中向我張望時，我已經(jīng)風(fēng)卷殘云，她們兩人瞪大了眼睛。
“你這朝種（傻子，比‘朝巴’更尖銳），你的胃會難受的！”母親罵道。
我的胃并沒難受，相反，自此之后，我對韭菜念念不忘，就像一只貪腥的貓咪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躲在盆里的魚。
春天是讓人著迷的季節(jié)，尤其春天進行到一半時，土地如奶油一樣甜軟，風(fēng)里夾帶著香氣，綠芽隱在一叢叢茂密的干草下。你絕對不知道，春天過半是我們孩子最難以言喻的美妙時刻。
早飯過后，我哥和張?zhí)旖騺碚椅伊?，迫不及待拉我去野地里放“野火”。聽到“野火”二字我跳了起來。我沒忘記看一眼家里，父親吃過早飯出門了，母親在那里抽煙，姐姐還沒起床，我連招呼都沒打便跟著他們偷偷溜走了，一路小跑奔到野外。
我們這里的大片土地，荒場一片接著一片，荒場之間掩著三三兩兩茁壯成長的莊稼地。那一片片荒場，就是我們放“野火”的絕佳地帶。
我們在一片巨大的荒場里止步了，張?zhí)旖虺虺蛩闹軣o人，從口袋里掏出一盒“洋火”，他從“洋火”盒中抽出一支火柴，在盒側(cè)面“哧”一下擦燃，點著了眼前半人高的枯脆干草。
“騰”的一下，火燒著了，在風(fēng)的助勢下向西肆虐著，轉(zhuǎn)瞬間，瘋狂地吞噬著那片荒場。
“哦，哦，哦……”尖叫聲此起彼伏響起，我們隨著大火瘋狂奔跑，追趕著火，也被火驅(qū)趕著。很快，一大片荒場化為焦土，露出了燒不死的翠綠嫩芽。
我突然停在一片整齊的莊稼地前，因為我發(fā)現(xiàn)那里地平土沃、阡陌縱橫、叢生著片片的“綠地毯”。
“韭菜！”我驚叫起來，“啊，一片片的韭菜，我最愛吃的韭菜！”
我大叫著奔向那片“韭菜地”，迫不及待撲向那片夢中的翠綠，彎腰伸出手去扯起一把便塞入口中……
“啊，”我驚異著，“呸，呸，呸……唾，唾，唾……”我把嚼在嘴中的“韭菜”全部吐了出來。
張?zhí)旖驀樕盗耍驹谝慌源舸舻乜粗摇?p> “那是麥苗！你怎么傻啦吧唧的?！备绺缯f。我尬在一旁。
盡管我一再囑咐張?zhí)旖蚝臀腋绮灰獙⑦@件“糗事”捅出去，可幾天后把麥苗當(dāng)成韭菜的事件還是幾乎傳遍了全村，所有的人都在談?wù)?，堂堂的村支書到底養(yǎng)了一個什么都狗屁不知的傻兒子。
這件事很快傳進父親耳朵里，一整個上午父親都沒怎么說話，中午也不回家，硬拉著村里一個干部在隊部喝酒，那場酒從中午喝到下午三點，醉醺醺的父親才從隊部回到家里。母親正在睡午覺，沉浸在夢鄉(xiāng)里愜意地打著呼嚕。
我和姐姐沒閑著，從灶底刮了煙灰，用水和了涂在母親熟睡后的臉龐上。我倆左右分工，為母親畫好了眼鏡和胡須，正在捂著嘴巴偷笑時，父親回來了，“咣當(dāng)”一下踢開房門。
“都啥時候了，還睡覺，簡直不知羞恥！”父親怒吼著。
母親被驚醒了，她猛然坐起來，那又像骷髏又像惡虎樣的臉孔把父親嚇了一跳，他“哎喲”一聲躺倒在地。
父親并非昏倒了，他只是酒勁上涌攻了腦門而已。母親慌忙下炕來到父親身邊大哭搖晃著他。父親一動不動，我和姐姐都嚇傻了。
許久，父親突然“哦”了一聲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空洞地望著屋頂，甩開母親的雙手后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我的娘啊，我的親娘啊，我那不容易的親娘啊……”父親邊哭邊喊。
“你娘還活得好好的呢！你哭他干啥！”母親無來由怒了，捶打著父親。
父親滾來滾去，桌子被撞翻了，暖瓶被撞倒在地“砰”一聲炸裂，隨著父親的滾來滾去，亮晶晶的玻璃碴子嵌滿了他一身。
“娘啊，我那不容易的娘哦，你的兒子也不容易啊，養(yǎng)了個比我還笨的朝巴孩兒啊……”父親繼續(xù)哭喊著。
母親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父親拖到土炕上，給他蓋上被子，給他揪到土炕下面，最后他折騰累了，終于睡著了。母親嘆一口氣，點上一支煙，大口噴吐之后，煙霧將她的臉籠住了，看不清她是歡喜還是悲傷。
第二天，父親醒來了，遭到了母親強烈的秋后算帳。父親吱吱唔唔，表示自己喝大了對一切都忘得干干凈凈，不僅忘了自己在熱水和泥土攪拌的稀泥里翻滾，而且也忘了他曾經(jīng)有一個把麥苗當(dāng)成韭菜來吃的朝巴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