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初三走舅家
初一初二轟轟烈烈地過去了。
“走，帶你們倆走舅家?！背跞脑缟希赣H對我和姐姐說。
還好，家里有一輛生產(chǎn)隊里倒下來的“永久牌”自行車，盡管有點破舊，卻還硬實。當(dāng)時，整個1000多口人的生產(chǎn)隊也不過擁有一輛自行車而已，在此之前，帶孩子出行要么手推車，將孩子放在扁簍里；要么趕馬車，坐在廂斗里；要么干脆步行。
生產(chǎn)隊里買了一輛新自行車后，這輛舊自行車就扔在我家院子里，誰騎都行。騎自行車走親戚，簡直跟開著寶馬四處炫耀一樣。
父親手巧，用木板和木棍精心雕琢綁縛了一個小小的車座，可以做我的“寶寶椅”，固定在自行車前端的三角架上，孩子坐在車座上，靠在大人懷里，既安全又舒適。我身體瘦弱，個子矮小，那是我的專座。姐姐則坐在后面的車座上。
我們帶上禮品出發(fā)了，“正月的禮薄如紙”，只帶上兩封餅干，一罐麥乳精而已。我坐前邊，姐姐坐后邊，母親坐在中間騎車，大家都裹得緊緊的，像個挑擔(dān)的小販，打算走鄉(xiāng)串戶。
“賣孩子嘍，誰來買孩子??？”行駛在路上，在鋒利的寒風(fēng)中，母親笑著吆喝道。聽到后，我們并不害怕，并不覺得她真要賣了我們。
“賣孩子嘍！”我們也笑叫著。
“看！娘，那里！”我突然停止了笑鬧，在自行車上探起身子，伸出小小的食指，驚奇地指著前方。前方較遠的地方，蠕動著一條蛇一樣的物體，向我們這個方向“爬行”著。
“哦，那是火車，它在鐵軌上奔跑呢?！?p> “火車？鐵軌？”我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它蜿蜒著，冒著煙，雄壯威武，拖著長長的尾巴。我叉開食指和拇指，呈“八”字型，舉到眼前，丈量著火車的長度。
“火車這么長啊！有一拃長！”我叫著，認(rèn)為自己準(zhǔn)確地量出了火車的長度。
母親和姐姐都笑了，一半是嘲笑，一半是因為我童言無忌的可愛。此時火車駛到近前了，攜起一陣寒風(fēng)呼嘯而過，“轟隆隆”的巨響好不容易掩蓋了她們的笑聲。
從我家到舅舅家十幾公里，全程是坎坷而狹窄的土路，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村莊，穿過一片又一片莊稼地。自行車駛在路上顛簸不停，一不小心碾過一個小坑，震動立刻傳上來使人牙齒相撞令人生疼，我的五臟六腑都被顛倒了。
好不容易到達舅舅家，舅舅、妗子和兩個表哥熱情地出來迎接。當(dāng)舅舅把我從車座上抱下來放在地上時，我站立不穩(wěn)摔倒在地，我的腿麻了。
姥姥早已去世了，姥爺臥病在床，住在西北屋不能出來，母親帶著我看望他，并要我給他磕頭。說了幾句話，母親出來，來到東北屋舅舅住的那間房里。
說笑聲中，舅舅泡上茶，大家都點上煙，姐姐偎在母親懷里聽她們聊天。兩個表哥帶著我在院子里放鞭炮。表哥比我大五六歲，跟我玩不到一起，他很快被同齡的孩子們叫走了，只剩下我自己。
我不愿回到屋子里，感覺與每個人都有隔閡，甚至包括我的母親，我寧愿自己坐在院子里玩耍。
“強強，你過來?！崩褷斀形?。我應(yīng)了一聲，走進他的屋子。
姥爺手打著哆嗦，從床底下摸索出兩毛錢來，給我壓歲。因為他不大說話，也沒力氣說話，因此我在他的房子里呆了好久，以此來躲避隔壁時時響起的巨大而空洞的笑聲。有時候，姥爺像那座空洞黢黑的舊房子一樣沉默。有時發(fā)出陣陣的咳嗽聲。姥爺躺在那里假寐，有時候我觀察他，發(fā)現(xiàn)他的臉猶如被遺忘在角落里經(jīng)年未動的“鐵核桃”，歲月的褶皺里淤滿了黑亮的油灰。
姥爺發(fā)出鼾聲時，我又回到院子里，在某個角落，發(fā)現(xiàn)了一把精致的手工小鐵鏟，我很喜歡，蹲在那里許久。我回頭望望兩間屋子，都掩著門，我偷偷把小鏟裝在自己的口袋里。
中午了，妗子進入西屋小廚房，不一會兒便傳來鍋碗勺盆相撞的聲音，妗子進出廚房，端菜端飯到東北屋。
“小強，回屋來，吃飯了?！辨∽舆汉戎摇Ｎ艺谀抢锾咛ぶ蠅Ω碌臍埍鶜堁?。
“國華、聯(lián)華？回家吃飯啦！”妗子站在大門口，向胡同里高聲喊叫著，把手?jǐn)n成喇叭狀，左邊喊喊，右邊再喊喊，恬靜的小村莊里蕩著回音，三三兩兩的鞭炮參差不齊地炸響著，也不知表哥他們聽到了沒有。
我在院子里來回走動，遲疑著不知該不該走回屋里。
“這倆熊孩子，到飯點了也不來?！辨∽雍巴辏晦D(zhuǎn)身回來，見我仍在院子里磨蹭，快速走近我，一把拉起我回到屋子里。
我偎在母親懷里，看看桌上熱氣騰騰的飯菜，又看看尚未落座的人們，瞪著兩只小眼睛茫然地張望著。一陣嘰嘰喳喳后，兩個表哥一窩蜂一樣闖進門來，坐下開始吃飯。
“沒看有客嗎！你姑在呢，你們倒先吃開了，”妗子揮動雙手阻擋著他們，“先去洗手?！?p> “不要緊，讓孩子先吃吧?！蹦赣H說。
大家邊聊邊吃，飯吃得很慢，這對我是種煎熬，因為那把寶貝鏟子還在我口袋里掖著呢！即使在吃飯，我也不忘捂著它，怕被人發(fā)現(xiàn)。兩個表哥吃完后一扔筷子又沒影了。我也吃完了，瞅個機會又來到院子里。
太陽西斜，前鄰的一棵大樹投下長長的影子。忽然，北屋門口有激烈地爭吵聲傳來，我回頭望去，只見妗子和母親出現(xiàn)在門口，仿佛爭搶著什么東西。我看清了，是兩封餅干和那罐麥乳精。母親非要留，妗子非不要，兩人爭執(zhí)了好長時間，最后終于留下了。
母親告別了姥爺，舅舅和妗子送我們到門口，舅舅過來抱我到車座上去。
“口袋里有啥？”舅舅問，顯然是被什么東西硌了手。我心里一陣緊張，尬住了。舅舅摸著我的口袋，從里面掏出了我好不容易稀罕來的那把鐵鏟。
大家爆發(fā)出一陣心領(lǐng)神會的笑聲。在笑聲中，我恨不能成為一只烏龜，把頭立刻縮到殼里去。
“哦，大過年的走舅家，稀罕了一個寶貝回去嗎？”母親解嘲著。
“拿著吧，拿著吧。”舅舅把那只小鏟又塞回到我的口袋。我們離開了，我回過頭，從母親的胳肢窩下看到舅舅的村子越來越遠，我放輕松了，再次捂緊了口袋里的“寶貝”。
“知道你舅舅的名字叫啥嗎？”母親問，也不知她是在問誰。
“不知道。”我回答。
“叫‘拴’，李拴。”母親說。
“為什么叫‘拴’呢？”
“因為我們那個時代很多孩子都短命，所以姥爺給你舅舅取名叫‘拴’，好拴住他，誰也帶不走他，他就能好好地活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