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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縫陽光

第24章 張BJ

夾縫陽光 鹿盧凝風 2708 2019-06-30 11:04:34

  第二天,我去找張BJ玩,剛接近他家院門口,隔著圍墻就聽到院子里傳出叫罵的聲音,間雜著鐵器抽打竹器令人恐懼的“噠噠”聲。

  “我操煞你娘(當時我村祖?zhèn)鞯牧R人話),我操煞你娘,你下不下來!……”我站在大門口聽著,莫名的害怕,無疑,那聲音是祖堯叔家大嬸兒的聲音。

  “我就是不下來,我就是不下來,你砸煞(打死我)我吧,你干脆砸煞我……”是張BJ的聲音。這是咋了?我在門口遲疑了好久,好奇心占了上風,驅(qū)使我推門走了進去。不敢明目張膽,從門洞里探出一只眼睛張望著。

  張BJ穿著短褲短褂,死死地扒住一架竹梯的第三格,大嬸兒左手扯著他的短褂,右手握著一把鐵鉤,狠狠地敲打著他,邊打邊罵,看樣子僵持了很久。

  “下不下來?操煞你娘!……”

  “我就是不下來,有本事你砸煞我……”

  張BJ的后頸、胳膊上一道道腫了起來,青紫間雜觸目驚心,他大聲哭叫著。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見一道道汗水和淚水將他的臉沖成一道道小溪溝,混合著大聲喊叫時從嘴巴里噴出來的粘液,直落到胸前的短褂上。大嬸兒面目猙獰,鐵鉤子舉得高高的,從半空中狠狠地砸下來,落在張BJ稚嫩的肩膀上?!鞍  ?p>  我瞠目結(jié)舌,張著大口傻站在那里,這么殘酷的場面還是第一次見。她們娘倆沒看到我,繼續(xù)哭叫廝打著。張BJ本能地伸出右腿,蹬踢著大嬸兒,向他娘還擊。

  后來張BJ向我們炫耀他毫不屈服的壯舉,說那天他看到墻邊豎著一架竹梯,便跨上去想爬到屋頂,大嬸兒怕他掉下來,因此堅決阻止。一個非要上,一個非不讓,兩人口角起來,在撕扯中將小事兒升級成一場戰(zhàn)斗。

  “你這個犟孫……我讓你犟……你再犟!”大嬸兒大罵著。

  “我上去看看就下來,上去看看還不行嗎!”張BJ堅持著,這種堅持在大嬸兒眼中就是犟的表現(xiàn)。大嬸兒在氣急之中,抄起一把燒灶用的鐵鉤子,狠狠地抽向張BJ。張BJ擰勁上涌,視死如歸。

  “打,給我狠狠地打,我就不信治不了他,親爹親娘的話都不聽了,要造反嗎?”祖堯大叔兒從北屋里跨出來,為大嬸兒助威。大嬸兒受到鼓勵,打得更狠了。最后,她扔掉鐵鉤子,擺出過年捉雞殺雞的架式,出手如電,一把將張BJ扯到了地面上,“咔噠”……大叔兒見狀沖上來,抬起右腿向張BJ踹去……

  后來張BJ向我們炫耀時,他的眼角仍是腫的,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他豪邁地說:“我爹差點踹斷我的肋條,即使這樣,我都沒服軟兒……”

  我卻被嚇怕膽了,再也不敢看大叔兒那幾腳下去會有什么后果,轉(zhuǎn)身向外跑去,在胡同里狂奔著,一直拐到我家屋后的大街上,心臟仍然砰砰跳著,像剛被扔到岸上的一條魚。稍稍平復后,我從拐角處探出頭張望著。突然我感到慶幸,父母雖然白天吵架晚上掐架,卻從沒這么殘忍地對待我。

  不一會兒,張BJ大叫著從家里沖出來,似是沖脫了惡魔的利爪,在胡同里邊跑邊罵。大叔兒大嬸兒在后面追趕著,張BJ已逃走好遠了,他們才罵罵咧咧轉(zhuǎn)回身去,消失在門洞里。張BJ氣喘吁吁,終于和我會合了。他撲上前來,激動地握緊了我的雙手,不斷搖動著,那布滿傷痕的臉上閃動著堅強不屈、凱旋而歸的榮耀;與我“勝利會師”的喜悅;逃出“魔窟魔爪”的慶幸。

  激動漸漸消弭后,我倆在大街上百無聊賴地晃著,低頭踢打著地上的土坷垃。這時,從西向東,驀然卷過來一片黑壓壓的東西,向我們逼近,我和張BJ吃了一驚。

  “是蜻蜓!”張BJ說。

  果然是一大群蜻蜓鋪天蓋地而來,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音,像一座山,傾倒和碾壓而來。我和BJ低下頭,蜻蜓群呼嘯著掠去了,源源不斷。前面的蜻蜓又轉(zhuǎn)回來,在空中盤旋著。有橙黃色的小蜻蜓,也有碧綠的大蜻蜓。

  “有蜻蜓啊,捉蜻蜓啊,”張BJ大叫著,并催促我,“快,快回去拿大掃帚?!蔽肄D(zhuǎn)身向家里跑去。姐姐正在家閑著沒事兒,聽說有蜻蜓,急忙抄起大掃帚跑了出來。

  大掃帚,就是那種竹制的環(huán)衛(wèi)掃帚,梢端又細又密,適合在半空中揮捕。

  姐姐扛著掃帚跑到大街上,看到漫天飛舞的蜻蜓,興奮地跳躍歡呼著,恨不能變成一只蜻蜓,加入到它們的隊伍。

  “快撲啊?!睆圔J大叫著。姐姐回過神來,高高地舉起大掃帚,向空中揮舞著,蜻蜓們四散奔逃,有幾只躲閃不及,卡在掃帚的縫隙里,被牢牢地壓在地面上。

  “撲著了,撲著了?!蔽掖蠛爸?。姐姐翻過掃帚,將蜻蜓從竹枝的縫隙里輕輕摘出來,遞給我,囑咐我捏著它們的雙翅。接著她又跑開了。

  “我也回去拿掃帚!”張BJ喊著,一轉(zhuǎn)身跑走了。姐姐在大街上跑來跑去,不知疲倦,嘴唇上銜著幾只來不及遞給我的蜻蜓。從那時起,姐姐矯健而高大的形象在我幼小的眼中一下子豐滿起來,覺得她是可以信賴、依賴的親人。

  小伙伴們陸續(xù)趕來了,張BJ、張?zhí)旖颉⑽腋?、張洪廣和他妹妹張洪美、東邊胡同的張燕兒都來了,每人揮舞著一條大掃帚,喊叫著追趕驚慌的蜻蜓,渾身大汗淋漓。

  蜻蜓們意識到這并不好玩兒,而且有生命危險,相繼逃躥了。所有小伙伴們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著氣,臉蛋兒紅撲撲的,像喝了酒。大家相互看看,都收獲頗豐。

  那時,沒人告訴我們蜻蜓是益蟲,應該予以保護,整個鄉(xiāng)村也沒有上升到與自然生態(tài)相融合的精神高度。那個年代,捕蜻蜓是小伙伴們奢侈的消遣。

  我們把蜻蜓帶回去,散放在蚊帳里,在晚上,可以聽它們撲打雙翅的聲音,那雙雙翅膀撲打在蚊帳上的聲音,是可以催眠的音樂。

  黃昏了,休息好后,小伙伴們扛著掃帚起身離開。張BJ卻遲疑著。

  “小強、天津,你們兩個陪我回家吧……掃帚是我偷出來,爹娘沒看見,我自己回去怕是要挨揍。”張BJ請求著我和天津。

  我同意了,將蜻蜓交給姐姐,和天津一塊兒向BJ家走去。探頭探腦進門之后,大家暗叫不好,大叔兒、大嬸兒、張亮哥、張芳姐正坐在那剝玉米呢。張BJ悄悄把掃帚靠在墻邊,想招呼我們一塊兒離開。

  “站住,又要去哪?家里有活看不見嗎?玉米棒子也不剝,卻跑出去撲蜻蜓,你看那掃帚,都讓你撲爛了?!闭ɡ姿频慕新曧懫穑覀兇蛄藗€哆嗦,大叔兒在叫罵著。張BJ趕快把蜻蜓藏在背后。

  “你背后拿的啥?”大叔兒站起來,走向張BJ,張BJ傻站著沒敢動,哆嗦著像一只待宰的羔羊。祖堯叔一把扳過張BJ,劈手將他的蜻蜓奪過來,幾下子撕得粉碎,踩在腳下。

  “你整天弄這些東西有啥用,活也不干!”大叔抬起巴掌“啪”打在張BJ肩上,“干活干活,不干怎么活……你不用吃飯嗎!……你看你哥哥姐姐,幫忙剝了多少玉米棒子了……”他揪著BJ,把他按在玉米堆前。

  “快剝棒子!”祖堯叔聲色俱厲地說,接著他轉(zhuǎn)過身,對不知所措的我們說,“你們兩個也回家吧,天黑了……整天也不知道干點兒活,尤其是你張小強,你看你家有個愿意干活的嗎!”

  我和天津樸素看一眼,走出門去。

  “你看你家有個愿意干活的嗎!”這句話響在我耳邊,像一根刺扎著我,令我的心臟殷殷作痛。

  我想,我怎會有這種感覺,這種被稱為“尊嚴”的感覺?父母不干活,與我何干?我剛剛才七歲,不正是應該沒心沒肺、無憂無慮的年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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