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做事總有理由,各種壞習慣也是如此,比如抽煙。
母親一再強調,她染上抽煙的惡習是被逼的,那是她在年輕時販煙葉,為了防止睡著被別人盜走煙葉,從而靠抽煙提神;父親及祖輩抽煙則是因為在田里勞作累了,在席地而睡時防止小蟲進入耳朵;腦力工作者則希望借吸煙輔助提升思考力;有些小孩子喜歡抽煙,那是因為感覺自己叼著煙卷的樣子實在很酷。
總之,有各種各樣的理由。他們說這些理由時振振有辭、天經地義。不抽煙,似乎沒辦法活下去。
我厭倦了母親為抽煙所強調的理由,也恨透了香煙,恨透了煙霧??吹剿鹬鵁熅韲娫仆蚂F,我就想到被所羅門封印在錫膽瓶里,乘著煙霧而躍出的魔鬼。我受夠了。所以母親噴云吐霧時,我無處可去,就跑出去玩,在村口西灣邊,碰到了張祖禹大爺,就是那個喜歡磨牙的男人。
我懷疑他借助磨牙實現他咬牙切齒的宣泄。自從他在解放戰(zhàn)爭中被擊中了頭部之后就精神失常了,除了戰(zhàn)爭會承認他,徹底淪為了眾人們嘲笑的對象,不僅成人笑鬧他,所有的孩子也都笑鬧他,孩子們習慣了,要是不鬧他,似乎也沒辦法活下去。
恐懼強者,嘲笑弱者是人類的天性,不是嗎?
當我在村口西灣邊看到張祖禹大爺時,他正被一群孩子們圍著,孩子們仿佛圍著一只會耍把戲的猴兒,在歡欣笑鬧、載歌載舞。透過人縫望去,大爺站在中間表情嚴肅,對任何人的笑鬧不屑一顧。張祖禹大爺并不可憐,享受著國家戰(zhàn)后供給的俸祿,過著優(yōu)渥的生活。但當人們察覺到他的智力水平與七、八歲的孩童無異時,即使最貧窮的人與不屑與他為伍。他也融入不了任何成人的圈子,包括他的家人。
每一個站在弱智面前的人,都覺得自己是巨人。不知道這到底是人性的高尚還是丑陋。
所以,我的張祖禹大爺覺得自己很孤獨,而解決孤獨的方式則是跟孩子們在一起,開始享受起孩子們的嘲笑(這比成人的鄙夷強多了不是),能為孩子帶來笑聲成了他最開心的事。倘若離開孩子的嘲笑,他也活不了了。
因此,我加入了孩子們的戰(zhàn)團,一同戲耍起我親愛的張祖禹大爺來。我覺得,跟他們在一起,不管是弱智也好,頑劣的孩子也好,都能使我忘掉很多令人厭惡的事。
孩子們圍著張祖禹大爺轉來轉去,仿佛不停轉動的陀螺。我加入他們的隊伍,也轉動起來。大爺頭發(fā)花白,不停地空口咀嚼著,露出幾顆稀疏黃色的牙齒,在嘴唇翻動間,舌頭也在卷動著。
“你以前真得上過戰(zhàn)場?”劉震江問他。
“那當然!”張祖禹大爺回答著,回答完之后咀嚼得更快了,顯得很激動,“我在戰(zhàn)場上英勇殺敵,可是立過戰(zhàn)功的軍人!”說完他繼續(xù)咀嚼著。我想,唯有在說話和吃飯的時候他才短暫地停止咀嚼吧。
“你說清楚,你在哪個戰(zhàn)場哪場戰(zhàn)役因為什么立過功?”張光軍問。
“解放戰(zhàn)爭、淮海戰(zhàn)役!消滅了很多敵人,榮立二等功!”他嚴肅地回答。我猜想,他唯一能記住的,就是這些了吧。
“吹牛吧!”劉震江說。
“沒有吹牛!”張祖禹大爺激動起來。
“那誰能幫你做證?”張光軍問。
“沒人作證,我們那一連全都死了,就剩下我自己,沒人作證?!?p> “那你就是吹牛,就是在撒謊!”劉震江和張光軍說。
“沒有撒謊!”
“那你是怎么殺敵人的?你說來聽聽,讓我們辨別辨別,看你說得是不是真的。”劉震江說。
“就是這樣……”張祖禹大爺說著,伸出兩手仿佛放槍的姿勢表演起來,過了一會兒,又扔掉槍,表演在戰(zhàn)斗過程中發(fā)生的摔跤。他的姿勢滑稽可愛,大家哄笑起來。劉震江和張光軍因為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帶頭拍手哄笑著。大家也一齊跟著笑。
我站在最外圍,個子最矮,看不到里面發(fā)生了什么,只聽到陣陣邪惡的笑聲傳出來。笑聲越來越烈了,一定是張祖禹大爺的表演越來越逼真了。
在哄笑之余,張光軍用他那雙邪惡而兇狠的眼神掃射著周圍的孩子們,忽然他朝著張?zhí)旖蜃吡诉^去。
“來來來,張?zhí)旖蚰氵^來,咱倆表演一下摔跤……注意,堵住他,別讓他逃了!”
張?zhí)旖蚣泵笸?,想逃出重圍,但幾個大點的孩子有意堵住了他,幾個人接起手來,猶如銅墻鐵壁,把張?zhí)旖蚶ё×?。我想張?zhí)旖蛞欢ê芎蠡谂艿饺ψ拥淖罾镞?。張光軍和劉震江兩人一左一右,阻住了張?zhí)旖颉埞廛娞匠鍪秩?,抓住了張?zhí)旖虻氖直?,一個旋轉把他的手臂擰在背后,張?zhí)旖驈澫卵鼇?,以頭杵地。張?zhí)旖蚩蘖似饋怼?p> “放開我,你們干什么!”張?zhí)旖蚪械馈?p> “大家來看,張祖禹大爺就是這樣與敵人搏斗的!”張光軍吼著,手下加重了氣力,張?zhí)旖颉班秽弧贝蠼衅饋?,“疼疼疼!?p> 張光軍放開張?zhí)旖虻氖直?,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吼道:“看到沒?這下是張祖禹剛才踢敵人的樣子!”張?zhí)旖虺蛄藗€機會,迅速從他們兩個的包圍中掙脫出來,擠出人群,如一只逃脫了貓咪利爪的鼠類跑遠了。
接著,張光軍的視線從張?zhí)旖虻谋秤澳抢锿蝗幻橄蛄宋?,他招呼了一下劉震江向我走來。媽的,我早該逃掉的,為何我還傻傻站在這里,在等著他們必然來羞辱我。在他們羞辱張?zhí)旖蚰锹L的一分鐘里,我是有足夠的時間逃生的。但我沒逃。我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我也想看一下張?zhí)旖虻男υ挕?p> 可是張?zhí)旖蝽樌靥用摿?。而我,則一切都遲了。張光軍和劉震江圍了上來,一前一后,劉震江在后面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腰部,他的手臂和手指對我而言是鋼箍和鐵棍,我無法逃脫了。
張光軍則慢慢地逼上來,一下把我摁在地上。張光軍獰笑著,招呼大家來看,他完全把我當成了可供免費觀看的,關在籠子里的一只只會惹人惡念叢生的小動物。大家很快圍攏上來,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下,在張光軍和劉震江的逼壓下,我的尊嚴和反抗慢慢枯萎了。
大家哄堂大笑。
“呵,你咋不反抗了呢!”張光軍嘲笑著我,伸出手去,將我的雙手背在后面,猛力向上一拉,我立刻殺豬般地嚎叫起來。他們笑得更歡了,有幾個跳著腳歡呼著。唯有我親愛的張祖禹大爺,表情依然嚴肅,近乎冷酷般沮嚼著,臉部瘦弱的肌肉有節(jié)奏地拉動著,冷靜地看著這一切。
我說,親愛的張祖禹大爺,當年你那英勇殺敵的狠勁哪去了,過來救救我好不好?
我多么希望大爺他拿出當年殺退敵人般的氣勢,怒吼一聲將我從“殺豬臺”上解救下來。但他始終沒動,無動于衷,只是平靜地望著我們和趴在地上的我,邁著方步離開了。我想飛起一腳踢中劉震江的下巴,然后張開嘴巴將張光軍的手指咬斷,但我還是忍住了。因為我根本無法預知,當對他們微弱的傷害發(fā)生后,他們會以怎樣的殘暴加倍“償還”給我。
我短小而瘦弱的腿部甚至踢不碎一枚熟雞蛋。
而所謂的強者面對既不強壯、又無勇氣的弱者只會滋發(fā)出君臨天下般的兇狠氣勢、無窮無盡想羞辱你至死的享樂的變態(tài)心理。就像貓咪之于鼠類。
他們繼續(xù)施加這種對我心理以及生理上殘酷的羞辱和傷害,持續(xù)了將近十分鐘,最終我掙扎著吐出最后一口氣癱軟下來,整張臉貼在黃土地面上。我的嘴唇不知何時被自己咬破了,眼淚和血水混合著流淌到塵土里。他們最終都累了,氣喘吁吁,回頭望了一眼離去的“咀嚼客”,對著倒在地上的我狠狠啐了一口,滿意地離開了。
“媽的,累死老子了!”他們邊走邊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