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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縫陽光

第51章 屋子漏雨

夾縫陽光 鹿盧凝風 2229 2019-09-05 09:07:07

  夏天到了,雨季來臨。我喜歡夏天,又恐懼夏天。倘若我家的房子不漏雨,我就愛死夏天了。

  夏天無人管我,我可以只穿一條短褲,甚至可以光著腳丫跑來跑去。遇到白天下雨,還可以在雨里瘋跑。鄰居張京奎常常在我家提到鐵人王進喜,提到“工業(yè)學大慶”,當工業(yè)油流從井口里噴射而出時,在鐵人王進喜的帶領下,一群石油工人忘情地沐在從天而降的油雨里載歌載舞,這個場景給人以某種鼓舞。我在雨里瘋跑、載歌載舞,也是這個意思,一種與他們同賀的意味。

  可是晚上下雨我就不這么想了,除了不能載歌載舞之外,晚上下雨讓我恐慌,讓我生不如死。

  有天晚上,我睡得正香,只聽“轟隆隆”一陣雷聲響過,我從美夢中驚醒,只見幾條閃電撕裂了天空,也撕裂了窗戶紙,接著,一陣暴雨從天而降。我的心涼了下來,陷在愁悶里睡意全無??纯磁赃呉琅f熟睡的父母,實在無話可說,恨不能每人打一巴掌促他們醒來,共同迎接這場暴雨。

  但他們沒有醒來,我也再沒睡著,睜著眼睛靜靜地等待著。果然,暴風雨肆虐了十幾分鐘后,我聽到灶臺處“啪嗒”發(fā)出一聲響,是一滴水落在灶前的玉米秸葉上的聲音。玉米秸是用來燒火做飯的,曬得特別干,所以水滴落在上面特別脆生。這聲音在我心上扎了一針。該來的總會要來。

  “啪嗒”又一聲響,鍋里的泔水中也落下了一滴雨水?!芭距距保咨蠈拥耐牍裆虾退锔髀淞艘坏斡晁?。接著“啪嗒啪嗒”之聲驟起。“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啪嗒”一聲,一滴雨水落在我蓋在身上的棉布上,腳部也落了一滴,枕頭上也落了一滴,額頭上落了一滴。我用手指抹了那滴雨水放到嘴巴里品嘗著,那水滴咸咸的,有嗆辣的氣味,是多年的煙火氣蒸騰并侵入屋頂葦桿里的氣味。我睜著眼睛望向屋頂,屋頂?shù)娜敆U黑漆漆的,早已經(jīng)被灶間的煙氣嗆得認不出葦桿還是黑夜。

  “啪嗒啪嗒啪嗒……”更多的雨滴滴落下來,終于有一兩滴滴落到父母的頭上。他們終于醒了。父親突然從枕頭上仰起頭來,吃驚地望著四周,“啥?”他問。

  “又漏雨了!”我告訴他。

  “他媽的,怎么又下雨了,旁人還沒來得及修屋頂呢!”父親罵罵咧咧翻個身,又睡著了。似乎漏雨跟他半點干系也沒有。我唉了一聲,繼續(xù)煎熬著。

  “怎么了,誰潑水了?!”母親也醒了,摸著自己胸前的雨水張著頭四處問。

  “沒人潑水,誰閑著沒事兒半夜起來潑水玩!”我說,“是漏雨了?!?p>  “??!又漏雨了?”她說,然后她碰一碰身邊的父親,“起來,快起來,漏雨了!漏雨了!”

  “我早知道了!”父親不耐煩地說,“漏就漏唄,你還能叫老天爺止住下雨么!先睡覺再說。”

  “睡覺睡覺,你就知道睡覺,”母親有些生氣,“天氣好的時候,我說了幾遍了,讓你修屋頂修屋頂,防備夏天雨水多漏雨,你就是不聽,現(xiàn)在漏雨了吧!”

  “你有完沒完,”父親也生氣了,“我又不是老天,我咋知道啥時候下雨,本來計劃好的,明天就修屋頂?shù)??!?p>  “散伙吧你,”母親嗆道,“還明天,后天,大后天你也修不了屋啊。修屋得需要泥土,你連個泥土都沒弄來你明天咋修屋啊!”

  “你還睡不睡啦!”父親吼道。

  “睡?”母親說,“我能睡得著嗎?看被子褥子都他娘的漏濕了,虧你心大還能睡著著!我得起床去拿盆接水!至少你也起來點個燈吧?”

  姐姐也醒了,看起來心里面老大不愿意,也在那里嘟囔著。

  父親始終沒動,還打起了呼嚕。他那睡覺的樣子,仿佛干了白班干夜班累得不能再疲憊的工人,但他不是。他只是一個把事兒今天拖到明天,再從明天拖到后天大后天,直至再拖下去瀕臨死亡的時刻才做的閑人;一個整天活也不干,不是這家就是那家整天玩、逗樂子,自己卻總以為忙得不可開交的混蛋。

  他睡著了,心無掛礙地睡著了,他心真大。從這一點來看,他適合做將軍,我真得佩服他。

  母親罵罵咧咧下床點燈,然后找盆找碗四處接水。父親終于感到,雨水滴落到他裸露的肩頭上并不那么舒服,就情不自愿地翻了個身,避過了雨滴,母親才得以將一個空碗塞到雨水的落點處。我和姐姐也起來了,因為我們根本睡不著了,內(nèi)心的怨恨已經(jīng)把我們的靈魂吞噬掉了,內(nèi)心的魔鬼驅(qū)使我們起床幫助母親找盆找碗,然后放在雨水準確的落點上。

  當這一切做完的時候,母親望著屋頂,那里一滴一滴的雨水正在凝聚,正在從無到有,然后聚成一團美妙晶瑩的小水滴,直到具備了足夠的能量之后“啪”一下落下來,砸在我們已然冰冷的心頭。

  “唉呀!這哪是屋頂啊!這簡直成了篩子!”母親嘆著氣說。我認為她比喻得很恰當。母親再望望滿屋子的盆兒和碗兒,又嘆口氣說,“當年我小的時候,父親在樹上打棗,我就在下面放了無數(shù)的小盆兒小碗兒接棗啊。一說多少年過去了,現(xiàn)在又接起來了,可接的是雨水?!?p>  我不知道母親怎么想的,竟然在這么晦氣的夜晚想到了兒時詩意的打棗。要我說,這哪是在打棗,這簡直是在下冰雹。

  “勉強再睡會兒吧,”母親疲憊地說,“離天亮還早呢!好在這屋終歸有個頂子,不是露天的。”

  聽到母親這話,我受到了安慰。是的,再不濟,我們不是住在避無可避的露天的大街上,好歹住在一間屋子里,盡管漏雨,但還能擋風。母親撥了撥大炕上的盆兒碗兒,先幫我們清理開幾塊地方,僅夠我們彎曲著小身板容身,然后她也在眾多的盆兒碗兒中間躺下了。雖然艱難,但她和姐姐還是睡著了,但她忘了熄燈?;蛘?,她是故意亮著燈的。這盞似起似滅的燈火,至少讓我有一點點光亮抵制黑暗和恐懼。

  那晚上,我始終沒有睡著,風雨吹打在窗上和墻上,似乎鞭打在我的身上和心上。我感覺并未躺在屋子里,感覺就是睡在大街上,隨風漂泊,無家可歸。

  從那晚過后,我覺得任何屋子都不是安全的,即使是樓房。聽到雨聲響起,都感覺到屋頂在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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