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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朝遺世錄

第三十七章 阿錯篇(九)

扶朝遺世錄 咸魚阿喪 3247 2019-08-05 14:00:00

  夜里,季茯書房里的燈還在亮著。念念抬了杯牛奶送去,季茯夸她乖。念念想起守在客廳里的阿錯,悄聲說:“小姐,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彼龥Q心已定的口氣,季茯放下了賬目。

  “你還記得三年前有兩個男人帶著他們的母親來家里,說阿錯哥哥打了他母親嗎?”念念問道。

  季茯當(dāng)然記得這件事,問她怎么突然提起來。念念垂下了小臉:“其實阿錯哥哥根本沒有打他們的母親。是他們打了阿錯哥哥,我為了攔下他們,就說我們是季家的人。他們一聽,竟然把自己的母親推了出來,摔在阿錯哥哥面前,揚(yáng)言是季家的人打了他們的娘。然后……”

  季茯早該想到阿錯這種悶不吭聲地性格,怎么會惹麻煩呢。她又問:“那你怎么現(xiàn)在才說?”

  “阿錯哥哥不讓我說,他怕你傷心。因為……因為是那兩個男人說你的壞話,阿錯哥哥才和他們理論的……”念念聲音更小了,含糊不清地說。

  “說我壞話?”季茯問完,又想起那天是承志大喜的日子,那些閑言碎語,無非就是說自己是瞎子,所以承家嫌棄。

  她一片靜默,過了許久,才摸摸念念的腦袋:“阿錯還在樓下?”

  “是。只有小姐屋里的燈熄了,阿錯哥哥才會回屋的?!蹦钅畲鸬?。

  怪不得阿錯總幫自己把燈打開,還不忘提醒她休息記得關(guān)燈。

  她柔聲說道:“你跟阿錯哥哥說,我想去花房走走,讓他來扶我。”

  “念念扶你下去吧?!?p>  季茯輕搖頭:“不用,讓阿錯來?!?p>  念念下去沒多會兒,阿錯就上來了:“小姐?!?p>  “嗯,我們下去吧?!?p>  下樓的時候,季茯主動抬起手來,阿錯愣了片刻,趕忙把手腕抬了過去。季茯笑了,她順著阿錯的手腕摸下去,拉緊了他的指尖。

  阿錯望著一身正裝的季茯,他們家小姐已經(jīng)很久沒穿旗袍洋裙了。

  “阿錯?!奔拒蛲蝗缓八!捌鋵?,我偶爾也希望有一雙眼睛的?!?p>  “小姐……”季茯從來不說這些的,阿錯有些無措。

  “那樣的話,我就能看看父親、母親,姨娘、妙兒、念念,也可以……可以看見你?!彼樕鲜菑牟辉羞^的挫敗,好像自己做錯了什么事一樣。

  那張失落頹喪地臉像刀刻一樣印在阿錯腦子里,終其一生短暫,再也沒敢忘記。

  這一年,租界內(nèi)暗藏云涌,歐洲戰(zhàn)事爆發(fā),駐滬英軍撤退。沒人知道,這預(yù)示著上海格局的再一次洗牌。隔年十二月,日軍開始進(jìn)入公共租界,上海孤島局勢正逐步塌陷。

  季茯為絕后患,把在公共租界里的工廠關(guān)了不少。正忙得焦頭爛額,季老爺進(jìn)來了。

  “阿茯,適可而止。我知道你這幾年一直偷偷往戰(zhàn)區(qū)送物資,我一直教你量力而為,所以并未阻攔??赡阋?,今時以非昔日。”季老爺語氣與往日不同,有著不容反對的威嚴(yán)。

  “女兒知道了。這是最后一次,貨物已經(jīng)裝上船,估計早出發(fā)了?!奔拒蛑雷约翰皇仟毶硪蝗?,不能賭上季家上下的性命。

  可偏偏事與愿違,貨物在湖南被截住了。即刻便查到了季家頭上。日軍闖入季公館時,季茯便知大事不妙。

  她正要讓阿錯扶她下樓,季老爺和二姨太便匆匆進(jìn)了房間。

  季老爺讓二姨太和季茯呆在屋中,不要下樓:“此事由我來處理,你不可妄動!”

  “父親,季茯所為,如今事發(fā),怎可推父親出去抵擋。阿錯,我們下去!”她站起身,卻被季老爺牢牢擋住了。

  “阿錯,你若當(dāng)真忠心就守好小姐!我自有解決的辦法!”季老爺吼住了阿錯。

  “阿茯!到如今你若還不聽父親的,那就是置大家于死地!”他說完,拂袖離去。

  那日季茯如同一只打濕翅膀的鳥,蜷縮于父親為她搭筑地屋檐下,聽著大門打開,關(guān)上。父親就這樣被帶走,從那日起,季家圍滿了日軍。

  季茯還在設(shè)法用錢財周旋,好救出父親。隔日便傳來父親牢中自裁的消息,二姨太當(dāng)場暈了過去。季茯聽著身邊混亂地聲響,渾身發(fā)抖。

  “小姐!小姐!”阿錯見她跪坐在地上,怎么喊也喊不答應(yīng),心急如焚。

  “阿錯,完了,什么都完了……”她抓著頭發(fā),眼淚應(yīng)聲落下。父親不在了,季家就倒了,她始終護(hù)不了任何人,只會連累自己的至親。

  “小姐,老爺走了,我們得把他的尸首帶回來讓他走好啊,還有二姨太,還有念念,你要是不站起來,她們也沒有活路啊……”阿錯跟著季茯流淚,他也不知道說這些話是對是錯,只知道不能看著小姐如此絕望下去。

  “我錯了父親,我真的錯了……”季茯一陣悲鳴:“我只是一個瞎子!我連自己都救不了,我還妄圖救這天下,我自不量力,我自不量力啊……”

  阿錯心痛不已,只能緊緊摟住季茯:“小姐——”

  承志才到樓下,就聽見樓里的哀嚎,他連忙上了樓,就見眾人慌亂的模樣,季公館已然一副頹唐。

  “阿茯!”承志扶起垂地的季茯。季茯聽見他的聲音,詫異萬分。

  “你放心,我會盡力保全你……只是工廠已經(jīng)被日本人查封了,季家的家業(yè)恐怕是……”

  聽到承志這么說,季茯立馬抓住他的衣服:“把我父親帶回來……承志,我求你了,把我父親帶回來……”

  承志從未見過這般低微哀求的季茯,她從小就是枝頭最高傲地那朵花,仿佛長在云邊,你怎么夠都夠不到。此時見她烏發(fā)凌亂,這樣跪倒在自己面前,他心尖一痛:“我知道,我盡力。所以你要保全好自己。我知道你不喜歡別人對你說這句話,總覺得那是在低看你,把你當(dāng)弱者??晌覀冞@些說話的人,本就是出于愛護(hù)。”

  他這話,堪比誅心。季茯細(xì)想起父親那些讓她冷言相對地勸告,竟然句句都是愛她護(hù)她。

  阿錯再望不下去了,他直起身,求承志帶他出公館。

  “你要干嘛?”季茯頓時不安。

  “小姐,你放心,我會把老爺?shù)倪z體帶回來的?!卑㈠e口氣堅定,他喚念念過來,讓她一定要不離半步的跟著小姐。他說完,跟著承志出了公館。

  就這樣,足足過了三日,承志來接季茯,說日本人不準(zhǔn)大肆替抗日分子舉行葬禮,所以只能先讓季老爺已入土為安。可不見阿錯,承志稱他在承家等候。他拿出一紙婚書,希望季茯能簽字。

  “阿茯,我絕不是乘人之危。只是如今的形式承家也只能自保,我只有娶了你,跟日軍保證你絕不是抗日份子。這樣才能保你和你姨娘無事。我知道你心傲不肯做小妾,所以我先和可馨登報離了婚?!彼€怕季茯不肯,又再三強(qiáng)調(diào),等風(fēng)頭過了就送她和二姨太出國,不會用這婚約拘住她。而他也會把可馨納為姨太太,不是真的棄她。

  季茯好似一夜之間被磨得棱角皆沒,她笑出了眼淚:“張可馨也肯?”

  “我已知她品性,可畢竟發(fā)妻一場。她只要不做得太過分,我不會棄她的。你我從小長大,就算沒做成夫妻,可如兄妹一般,情誼從不假,如今你有危難,我救你,豈能因她反對作罷?”承志言辭誠懇,此時人人避季家不及,他能站出來,已是難得。

  “我簽?!备赣H已逝,她無論如何也要保住姨娘。筆跡落下,他問:“季家的下人怎么辦?”

  “我只知道她們不會被濫殺,至于去處如何,還要看日本人怎么安排,或許到軍營里給日軍洗衣做飯,或許……就被放了呢?!币宦牫兄揪褪窃诎参孔约海拒蛑讣忸潉?,心愧無邊。

  “可是你如果你不收留他們,他們可能早餓死凍死了,今日之事都是命……”承志想起了石杉的話,又說:“我聽說你有個貼身的丫頭叫念念,你可以帶走她?!?p>  “真的?”季茯的眼睛亮了亮。

  “對。我們還是早些出去吧,我怕石杉等……等急了……”

  季茯心里亂作一團(tuán),哪里還聽得到承志口里的遲疑。

  到了承府,承志把季茯帶到房間,讓她休息片刻,石杉等下就來,帶念念下去了。

  有人推門進(jìn)來,季茯從床上站起來:“阿錯?”

  “小姐……”石杉聲音微弱不已,季茯覺得奇怪問道:“你怎么了?”

  “無事,那日葬老爺時,和日軍起了些沖突,被打了一拳,只是小傷?!卑㈠e說著,窸窸窣窣地掏出了樣?xùn)|西。

  “這是老爺身上的懷表。我想著小姐要留個念想,就偷偷拿走了?!彼^季茯的手,把懷表交給她。季茯發(fā)現(xiàn)他的手冰涼無比,剛想拉住,阿錯卻立馬伸了回去。

  “小、小姐……我想去云南一趟。”他有些不安地開口。

  “去云南?為什么?”季茯不解。

  “其實兩個月前我收到大伯的來信,說是找到了我弟弟,在云南安定下來了。我想著去看他一趟……”

  季茯連忙打斷了他:“那你去就是了啊,路上小心些,早些回來?!?p>  阿錯吞吞吐吐半天,還是說:“大伯說……他一人帶著奶奶和弟弟很艱難,所以想我前去照應(yīng)……如今你嫁了承少爺,我也放心了……”

  “我和承志不是真的結(jié)婚!”季茯連連否認(rèn),可阿錯不作聲。她驚道:“阿錯,你答應(yīng)過我的,不會離開我身邊!”

  “對不起……小姐?!卑㈠e聲音低到了塵埃里,似乎很是愧疚。

  可就是這樣歉意的語氣,讓季茯知道,她的阿錯,是下定決心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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