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草長鶯飛的時節(jié),兩名孩童在獨屬于他們的秘密小山坡上追逐玩鬧。原本寧靜的山坡上不時傳出女孩懊惱的叫喊和男孩得意的大笑,他們的動靜非但沒有紛擾到此處的寧靜,反倒是更為這座山坡、這片春景增添了點點生機。春風漸起,輕拂過了男孩女孩的臉蛋,壓低了青青翠草的腰肢,撥動了老樹上的新枝嫩葉,顫動了漫山遍野燦爛開放的山野花卉。
風兒卷起一朵花瓣,打著旋兒,好像它也是個孩童,也有著自己的天真爛漫。
男孩坐在地上,抬手抹汗。女孩卻不累,鄙視的瞥了一眼男孩,轉(zhuǎn)去找風兒耍了起來,女孩伸出小手去抓那空中的花瓣,風兒喜歡開玩笑,卷著花瓣忽高忽低,害女孩跌跌碰碰摔倒幾次,摔在草地上倒也不疼。
男孩無奈的看著女孩,似乎在嘀咕女孩小小個子咋就這么能跑。
……
是夢,陸離很清楚,但他醒不過來,也不愿醒來。
男孩便是幼時的陸離,女孩是陸離的胞妹,小山坡則是他童年最快樂的部分。而陸離此時正從一個旁觀者的視角觀看著這場夢境,仿佛這并不是他的夢一樣。在這場夢的戲劇中,陸離只是一個身不由己的“觀眾”,只能旁觀卻不能入場,亦不能退場。
夢中的一切竟是那么的真實,陸離甚至能看清胞妹額頭上的汗珠,晶瑩剔透,粒粒汗珠一路滑至女孩臉蛋邊緣才肯悄然滴落,分外可愛。
女孩一屁股落坐在男孩身邊,順勢又往草地上一躺,舒展開四肢,整個人擺出個“大”字來,此時仍有微風徐徐吹,女孩感受到?jīng)鏊?,舒服的瞇起了眼,像一只小貓。
男孩不合時宜的道:“要是給父親看見你這樣又得罰你上‘禮儀課’了。”女孩也不甘示弱,裝模作樣的看了看天色,道:“呀,時候不早了,哥哥你又要去找父親練武了呢?!?p> 聽到“練武”二字,男孩臉色頓時苦了起來,看來是真的怕了。
這時,遠處有人過來了,那人邊走邊喊:“少爺小姐,該回啦。小姐要去學(xué)女紅,少爺?shù)萌ゾ毼涔Α?p> “陸離”聽到熟悉的聲音便知是那管家福伯又來叫小時候的自己和胞妹回去了,現(xiàn)在想想福伯每次喊他倆都還挺押韻的。
福伯是個瘦小的老頭兒,留著山羊胡子,頭上有頂一年四季都不會換的舊羊氈帽。
福伯左手牽著男孩右手牽著女孩,歸家路上,男孩掙開福伯的手,跟老頭兒炫耀起了今天新悟的絕世劍法,孩子拿著半截樹枝好一陣“瘋魔亂舞”,最后打完收工,朝福伯得意的揚了揚下巴。
福伯抬手護臉,震驚道:“少爺少爺,快收了你的絕世劍氣,老頭子快頂不住啦!”女孩哈哈大笑:“好了福伯,你再這樣說,哥哥說不定真要信了?!?p> 男孩怒道:“兀那小丫頭,可敢與本大俠一戰(zhàn)?”女孩吐出粉嫩的小舌頭:“略略略……”
男孩丟了樹枝就去抓女孩,女孩又叫又笑繞著福伯跑,福伯笑呵呵的看著兩個小娃娃,突然看向“陸離”,一張臉瞬間變成詭蛇之前所扮尸體的那副面孔,鐵青陰冷十分可怖,尖聲道:“陸少俠不一塊來玩玩嘛!”
“陸離”大駭,隨即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黑,再睜眼已是自己熟悉的臥房。
福伯站在床邊。
陸離本能的往后一縮,福伯趕緊將手中一碟糕點放在床頭小桌上,關(guān)切道:“少爺又做噩夢了?”
陸離想起來了,前段時間自己在外游歷,第一次出劍殺人,雖然被殺之人惡貫滿盈,但陸離仍不能輕松釋懷,夢中總會出現(xiàn)那人將死之時空洞的眼神。
原來都是夢啊。
陸離拿起一塊糕點吃了起來,是自己最喜歡的桂花糕。
福伯見陸離看著沒事,松了口氣,又道:“少爺先吃,待會記得去趟老爺哪兒,老頭子就先走了。”
陸離起身相送,嘴里尤有桂花糕,含糊不清道:“知道了福伯?!?p> 臥房中擺放有一面很大的落地銅鏡,按照陸家家訓(xùn),觀鏡首要正衣冠,再要正人心。陸離踱步到銅鏡前,鏡中是一位倜儻少年,身材高挑,劍眉星目,刀刻斧削般的面容棱角分明,讓少年少了幾分稚氣增了些許英氣。
陸離對著鏡子,束發(fā)更衣做的一絲不茍,十分規(guī)矩。少年今年剛行及冠禮,及冠禮后,父親對他的要求反到?jīng)]以前那么嚴苛了,少年做事卻更加認真和守規(guī)矩。他知道,父親的放寬要求不是對自己的放縱,而是真正把自己當成一個男子漢、一個大人來看待了。
束發(fā)戴冠,正裝懸劍的陸離真真有那謫仙人風采,和陸家世代交好的幾戶人家已經(jīng)數(shù)次在陸離父親這兒提過結(jié)親一事,好在陸離父親、這位陸家家主從來不表態(tài),讓陸離甚是少些煩惱。
陸離出門去往父親的房間,行至廊道時正巧碰上了迎面而來的父親,陸離略退一步,躬身作揖道:“拜見父親?!?p> 父親拍了拍陸離肩膀,道:“聽說你最近時常發(fā)噩夢,就想著找你聊聊,到劍房來吧。”說罷便往劍房走去,陸離緊隨其后,始終保持半步距離,不敢逾越。
劍房是陸家重地,歷來只有得到家主允許才可進入,平時除了老管家福伯會到劍房打掃灰塵外鮮有人進去,連陸離也只進去過兩次,
第一次是爺爺去世后,小陸離一直未能擺脫哀傷的情緒,整天整天提不起精神,有時夜間還會偷偷哭泣,父親便帶小陸離第一次來到劍房。
當時劍房燭光暗淡,有福伯提前點燃的香爐,青煙寥寥,盈滿全室。劍房內(nèi)未設(shè)座椅,因為這兒如同陸家祖祠,先人在上陸家子孫不可落座,只能跪坐在蒲團上。
父親牽著小陸離各自跪坐在一章蒲團上,父子倆面前是一座前后有別、高矮有序的古木劍架,其上按順序供著六柄劍,形態(tài)各異。
父親指著最末尾的那柄劍,問道:“陸離,還記得它嗎?”小陸離點頭,他當然記得,那是爺爺?shù)呐鍎?,爺爺每天都要擦拭兩遍,擦劍的時候就好像對著一位老友般,神情懷緬。
父親又道:“爺爺走了我知道你很難過,我也難過,妹妹和大家也都一樣難過……但是你要知道,爺爺只是從我們身邊離開,到了另一處地方,哪兒有奶奶、有爺爺?shù)母赣H母親,等到我的劍有一天擺在這兒的時候,也會去到爺爺他們身邊,到你的劍擺在這的時候,你和爺爺就又能重逢了?!?p> 小陸離眼淚汪汪,但還是笑了起來,畢竟和爺爺還能見面,就是有點久罷。
……
第二次是今年陸離及冠禮之前,先行來此祭拜過祖先。
而今天是陸離第三次進入劍房,房內(nèi)還是一成不變的老樣子,只不過在蒲團上多了一把戒尺。父親當先走向蒲團,將戒尺放在一邊,面朝劍架跪坐在蒲團上,問道:“斃命你手之人該不該殺?”陸離仍站在原地,答道:“霸人財物,辱人妻女,害人性命,身上背負一家三口人命,該殺!”
父親問道:“那你為何仍是憂心忡忡?”這一問父親加重了語氣。陸離面有難色,猶豫不決:“因為……因為……我……”
父親喝道:“因為什么!”
陸離一愣,而后語氣逐漸堅定道:“因為我想再看看、再想想,看看眼前的到底是不是真相,想想那人是不是另有隱情……那人卻完全不給我時間,一直在攻擊,我只能殺了他!之后我時常在想,我到底有什么權(quán)利剝奪別人的性命,我……我說完了父親。”
父親語氣溫和下來,拍了拍陸離肩頭,道:“很好,做事尚且要三思而后行,何況取人性命?陸離,你把《心劍》開篇之言背一遍?!?p> 《心劍》乃陸家家傳武學(xué),陸離從小熟背,當下自然是張口就來。只聽他背誦道:“凡俗之劍以鐵為刃,竹為鞘,鑄成可殺人;超凡之劍以心為刃,德為鞘,鑄成可傷神!后輩子弟習練此劍,當以德行相輔;切記克已止怒,勤修心、勤自省、慎好斗、慎殺生,莫要深陷魔道不自拔……”
“可以了。”父親打斷陸離,又道:“我們陸家祖?zhèn)鲃Ψㄒ孕臑閯?,殺心愈重,劍勢愈沉,殺氣愈足,出劍愈快。然,凡事有利弊,《心劍》越是練到高深處,越是難以控制殺意,若不加以干涉,最后難免淪為殘忍嗜殺的武瘋子?!?p> 父親頓了頓,招呼陸離坐到蒲團上,給陸離講起一件陳年舊事:“很多很多年以前,《心劍》第一次在江湖上現(xiàn)世,被當時的魔道巨擘‘逍遙老人’收入囊中,而我們陸家的先祖正是逍遙老人的入室弟子之一?!?p> “這便是那位先祖的佩劍?!备赣H指了指劍架最上端的一柄古劍,又繼續(xù)道:“逍遙老人初得秘籍,修煉的并不算順逐,便與最聰明的弟子,也就是我們的那位先祖,一同參研那《心劍》的奧秘。師徒二人最終參研透了整部《心劍》,逍遙老人得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我們陸家先祖也是武功大進,但逍遙老人的性格卻越來越暴戾,門下弟子稍有出錯便要受一頓毒打,就連對親人朋友也是稍有不滿就要動手打人,到最后落得個眾叛親離的下場。”
陸離忍不住插嘴道:“是因為《心劍》……”
父親點頭道:“這還未完,逍遙老人最后也知道是那部秘籍的問題,匆匆停止習練,但為時已晚,隨著他性格越來越暴戾,逐漸變成了一個嗜血的武瘋子,在他最瘋狂的時候,不論正邪、不管會不會武功,觸目者皆死!僅僅憑他一人便在江湖上攪起了一陣腥風血雨,最終被正邪高手圍追堵截,合力擊斃。而我們的那位先祖受此警醒,于四十余歲時便退出江湖,不再與人交手,轉(zhuǎn)而在家中修身養(yǎng)性,最后得以安度晚年。先祖本打算毀去《心劍》秘籍,但實在不忍,便留下開篇之言告誡后世子孫,從此秘籍一脈單傳,歷代家主恪守成規(guī),勤修心、早退隱,倒是沒有人再練武入魔了?!?p> 父親講完了故事,拿起了戒尺,又對陸離說道:“把你持劍的手伸出來,我今天要打你三戒尺,以后當你要取人性命時,想一想這三戒尺,若是問心無愧就只管暢快出劍,陸氏子弟不濫殺但也別怕殺,特別是對那些惡貫滿盈之輩,明白了嗎?”
陸離點頭,伸出右手。
一尺下去,刻骨銘心。
二尺下去,火燒火燎。
三尺下去,肌膚綻裂。
四尺下去,皮開肉綻。
……第八尺下去,陸離手已血肉模糊,他忍不住道:“父親,已過了三尺。”
父親嘿嘿怪笑一聲,手中戒尺迎風就長,變成了一截長棍,父親雙手伸長過膝,面孔也逐漸幻化成了頑猴的模樣!
頑猴一棍揮出,嘴里喊道:“逆子,吃為父一棒!”陸離大駭,殺氣本能迸發(fā),“頑猴”連帶著眼前景象當即碎裂,一切都如泡沫般消失殆盡。
陸離氣喘吁吁,背后滿是汗水,眼前所見還是在那陰冷牢籠中,詭蛇還站在那兒,不過身邊卻多了一位老太監(jiān)。
詭蛇將寫滿字的紙張畢恭畢敬的呈給老太監(jiān),忍不住有一絲得意道:“公公,我沒說錯吧,只要我這藥能成,天下再沒藏的住的秘密?!?p> 老太監(jiān)點了點頭,尖聲尖氣的念了紙上的幾個人名:“陸靈、陸百川、賀鳳嬌?!标戨x頓感不妙,這分明是妹妹,父親和母親的名字,他怎么會知道?
老太監(jiān)似乎受不了此地難聞的霉味,皺了皺鼻子就要離開,詭蛇先一步為老太監(jiān)打開牢門,還不忘轉(zhuǎn)頭對陸離笑道:“陸少俠,下次做夢的時候記得把陸府的具體位置也夢出來,這樣我們才會方便些,誅你九族也會更快一些呢哈哈哈……”
陸離如墜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