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蠱逢

　　夕陽下，三十八人組成的隊列正在疾速前行，而染紅的白衣無不昭示著他們剛剛經(jīng)歷了何等激烈的戰(zhàn)斗才殺出一條血路，只是旁人不知道的是，他們身上沾著的穢物卻全數(shù)來自對手，本人仍是毫發(fā)無損！

　　高地上，鐘離昧與季布對視一眼，便在士卒們的護(hù)衛(wèi)下來到道邊，少頃，陡地一陣勁風(fēng)拂面，三十八道白影閃過，彼此之間互為奧援，站定在楚卒面前。為首者拋出一物，當(dāng)空飛來，落地后猶不停歇，像球般直滾至鐘離昧、季布等人腳邊，定睛一看，赫然發(fā)現(xiàn)是一顆首級！

　　季布駭然道：“這，這人是……”

　　那首級怒目圓瞪，口角滲血，發(fā)須凌亂，死狀甚是凄慘，眾人正待辨認(rèn)，卻見鐘離昧沖上前抱起首級，失聲痛哭道：“阿虎！你不該！你不該死啊……”

　　死者就是與鐘離昧互換身份的親隨，他們多年并肩作戰(zhàn)，原本是可以先行撤走的，卻為了主將的生還，毅然赴死。

　　季布心中悲憤交加，雖然是親隨自己作出的決定，但若非他提出的建議，這個年輕人也許不會死，至少不會走得這么快！目眥欲裂的前營大將箭步而前，對著面前三十多名劍士吼道：“是誰？！站出來！我給你一個痛快！”

　　感受到大戰(zhàn)降臨的氣息，楚軍將士立即向鐘離昧、季布身前聚攏，卻聽對方劍士竊笑不止，最前一人開口緩道：“將軍息怒，在下奉王上之命，特來請見執(zhí)圭大人，之前見這位壯士身著甲胄，立于中軍大旗之下，故……不知閣下可是鐘離將軍？”

　　這說話聲音不怎么宏亮，卻讓在場諸人聽起來甚是清晰，可見此人功力之深，似不在季布之下。

　　“尊駕是……？”

　　“曲城蠱逢*?！?p>　　季布心中一凜，他知道今日之事怕是很難善了了，四大名劍的稱號不是白來的。若在此動手，勝負(fù)難料不說，一旦灌嬰追來，萬事皆休！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鐘離昧察覺有異，抬頭看到季布如臨大敵的樣子，曉得眼前之人不簡單，不由得面帶寒霜。

　　“哈哈哈！看來蠱某還有幾分薄名，將軍如此人物居然也會忌憚?！卑滓轮心贻p飄飄但能聽出是上位者的聲音傳了過來：“還是長話短說吧！哪位是鐘離將軍？若不想再添死傷，現(xiàn)在就出面一晤，漢王有請將軍往固陵敘談！”

　　所有將士都握緊兵器，冷汗直流，稍微有點腦子都看得出對方是有備而來！

　　“呵呵，”鐘離昧剛要開口，卻被季布搶先開口笑道：“大師真是心急，只是不知漢王是想要整營的士卒，還是只見昧一人？”

　　“仗自然是由灌君侯他們來打，在下無意介入，”蠱逢死死盯向季布，冷冷地道：“蠱某對鐘離將軍仰慕已久，只是不知閣下如何證明身份，讓在下有這個榮幸呢？”

　　“那便請大師驗看！”

　　季布探手入懷，取出一塊美玉，用十足的勁力朝蠱逢面門擲去，而對方只是笑笑，伸出兩根手指便輕松接住。然后也從自己懷中取出一塊相同質(zhì)地的美玉比較起來，最后滿意地點了點頭，將玉擲了回來，動作看似不經(jīng)意，可只有季布分明感覺到掌心隱隱作痛。

　　“既然是鐘離將軍本人，快請動身吧，勿讓漢王久候?！?p>　　“漢王尋昧作甚？梟首祭旗，還是車裂棄市？”季布故作警惕道。

　　“將軍說得哪里話？王上能請到將軍這樣的貴賓，是漢營之幸?！毙M逢笑笑，在和“鐘離大將軍”的談話中，有些語帶謙卑地道：“項籍刻薄寡恩，楚營覆亡在即，竟留您一人斷后。將軍之才冠絕西楚，卻被猜忌至此，連爵祿都堪堪與蠱某一介武夫持平。將軍若是有意，在下親自護(hù)送您到固陵見漢王；若無意，王上有令，取鐘離昧首級者，賞萬金，拜將封侯，莫非將軍有意成全蠱某？！”

　　“聽上去這建議不錯，”季布越眾而出，隨口笑道：“沒想到昧百戰(zhàn)余生，位不過執(zhí)圭，一命嗚呼倒能以此封侯，當(dāng)真是生不如死啊！”

　　“等將軍加入漢營，王上如虎添翼，區(qū)區(qū)侯爵，豈在話下？”蠱逢從善如流道。

　　“確是如此！”季布不再廢話，轉(zhuǎn)身用力推了鐘離昧一把，大聲嚷道：“老季，回去告訴王上，就說昧受命阻截漢軍數(shù)日，戰(zhàn)至今時已是仁至義盡，對得起他了。以后請他自己多多保重吧，看什么看，趕緊滾！”

　　言罷，一腳踹在面前之人胸口上，鐘離昧站立不穩(wěn)，向后仰面倒地。

　　此時，楚軍將士個個激動得難以言表，看在蠱逢眼里卻以為是憤憤難平，于是瞬步而上，只見其手中寒光一閃，長劍出鞘，森然道：“有誰意欲阻攔，大可上前試試！”

　　鐘離昧顫抖著慢慢站起，蠱逢等人還以為是嚇得不輕，卻不知他們苦苦找尋的正主此刻強(qiáng)抑著淚水，飽含深情地看了眼季布，便在三十八名白衣劍士的注視下，帶著眾人迅速離開了。

　　“走快些，雖然蠱大師懶得殺你們，可一會兒等灌君侯趕上來了，誰也活不了……”季布放聲大吼，把蠱逢等人的注意力全轉(zhuǎn)移到了自己身上。

　　等蠱逢他們再度看向東撤的楚軍時，只看到在夕陽最后一抹余暉的映照下，將士們加快腳步，消失在視線里。

　　蠱逢以為這些人因膽怯而逃之夭夭，殊不知，楚卒們只是不想讓敵人看到自己難以抑制的軟弱。而剛一走遠(yuǎn)就再也忍不住傷心落淚，有的身體如嬰孩般縮成了一團(tuán)，顫動不已；有的將手塞入口中，拼命咬住，直到流出鮮血才總算沒讓自己哭出來，嘶啞的嗚咽聲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凄涼！

　　一輪圓月不知何時從烏云中露出臉來，清輝灑滿大地，也給季布血跡斑斑的戰(zhàn)甲蒙上一層銀霜。他舉頭望月，走得很慢，慢得足以在短時間內(nèi)思考出應(yīng)對之策，但身旁的蠱逢卻不以為意，陪著“鐘離將軍”在夜色中漫步，就像狩得珍禽的獵人般志得意滿。

　　今天是十五啊，家里還好嗎？大人身體可還無恙？小孩是否依舊淘氣？還有勞碌且市儈的鄉(xiāng)親父老，一些過去細(xì)碎的瑣事，為何現(xiàn)在想起來是如此回味無窮，難以忘懷？

　　如果他們知道老子沒再到處惹是生非，而是當(dāng)了大楚的英雄，該會傷心？失望？高興？還是以我為榮呢？不會連一個關(guān)心我這個游子的親人都沒有吧，不，肯定有，季心那臭小子最是沖動，說不定還會想著來復(fù)仇，可又談何容易……

　　“將軍這般皺眉，是在憂慮些什么？”

　　正想著，蠱逢突然好奇地發(fā)問，季布的鄉(xiāng)愁被打斷，也不惱怒，反而淡淡地道：“方才聽君一言，昧知漢王求才若渴，只是楚營中有一人才具不在昧之下，敢問大師可有意乎？”

　　“何人？”

　　“前營大將——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