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夜半,李藥師牽馬進入桃林深處,只有清冷的月光照著,扶了單雄信下馬,見他已失血過多昏迷了過去,雖氣若游絲,好在,還活著。
撕開單雄信肩頭的衣服,又重新清理了傷口,解開腰間的酒囊,用酒消了毒,敷了傷藥,一番收拾,又重新包扎好傷口,李藥師便坐在桃林里喝酒。
心中古井無波,他已覺察到有腳步聲越來越近,雖然很輕,可在這寂靜的夜晚,桃林里,卻是十分的清晰。
不一會便見著一個中年人提著燈籠走到近前,他穿著一件灰色的薄袍子,頭頂圓帽腳踏方鞋,腰間還用五彩之絲系著一塊玉。
李藥師微微躬身,拱手道:“夜半私闖,驚擾了主人,還望恕罪”
來人正是王隆,他看了看倒地昏迷的單雄信,又看了看執(zhí)禮甚恭一臉篤定的李藥師,方說道:“桃林雖密,也有遺漏,尚有一間陋室空著,不知少俠可愿往?”
李藥師看來人一身儒士服,腰間又系著玉,頭頂圓帽是為懂得天文,腳踏方鞋是為知道地理,腰間系玉卻為做事謹(jǐn)慎方正。
想著來人應(yīng)是一個成名的大儒,不是一個窮酸腐儒,也說道:“先生高義,藥師這里謝過了,只是我們皆有案在身,先生恐受牽連,這里稍坐,片刻便走”
那王隆卻說道:“天下儒士盡消沉,還怕什么牽連?,也是巧了,今日有老友坐客,頗懂得些醫(yī)術(shù),正好給你朋友治病,看傷”
楊堅重佛抑儒道,已是其心昭昭,天下儒士,道士皆無可奈何。
“那就有勞先生了”
李藥師拱手,又把單雄信扶在馬上,三人一馬便朝著桃林更深處走去,一不會,便見著幾間茅屋。茅屋前種著當(dāng)下的時蔬,一口老井上架著轱轆,雞鴨已入圈睡的香甜,只有門前一個稚童牽著條黃狗,手里挑著個燈籠,正四處的張望。
那稚童看到王隆歸來,便松開手里的黃狗,一下子撲到王隆的腿邊,說道:“爹爹,天黑夜半,怕不是有壞人?”。王隆笑著說道:“那里有壞人,是兩個借宿的俠士,你去請孫爺爺過來好不好?”
王通說道:“我看就是壞人,你看他肩頭才有新傷,還流著血,不是壞人是什么?”
“善于人同,舍已從人,《孟子·公孫丑上》篇,你前幾日可才剛讀過,這就忘記了嗎?“
王通歪著腦袋想了想,說道:“爹爹說的是,行善不分你我,這位俠士受了傷,當(dāng)然要為其救治“
便要轉(zhuǎn)身去尋“孫爺爺“,可是已有一人背著藥簍走到了近前,王隆拱手說道:”見過孫兄,擾你清靜了“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孫思邈。
北周靜帝時,楊堅執(zhí)掌朝政,便邀請孫思邈任國子博士,孫思邈無意仕途功名,認為做高官太過世故,不能隨意,堅決不接受,一心致力于醫(yī)學(xué)。
隋開皇初年,孫思邈又見國事多端,遂又隱居于太白山中,一心鉆研醫(yī)學(xué)著作,親自采集草藥,研究藥物學(xué)。王隆的這幾間茅屋正在太白山下,一儒一道這便做了鄰居,孫思邈又時常下山為人治病,行醫(yī)鄉(xiāng)里,這里剛好是他回太白山的落腳之處。
不成想,李藥師這一路狂奔竟至太白山下。
太白山卻是秦嶺的第一高峰,自古以來,太白山就以高、寒、險、奇、富饒、神秘的特點聞名于世、稱雄關(guān)中。一山放開一山攔,說的正是此處。
孫思邈朝王隆拱了拱手,便背著藥簍來到單雄信面前。李藥師已把單雄信從馬上扶下來,坐在茅屋前的石椅上。
看了看單雄信的左肩,孫思邈點了點頭,又問了李藥師幾句,便把包扎好的傷處重新解開,清洗完傷口,正要換秘制的新藥,李藥師卻從腰間解開酒囊,說道:“我也粗通些醫(yī)理,不如用酒先消消毒?“
實是李藥師怕傷口不潔引起高燒不退,這可是要人命的,所以只好說自己”粗通醫(yī)理“。
孫思邈抬頭看了看李藥師,說道:“我也曾想過用這等法子,可是用處卻不大,反而弄巧成拙,壞了性命“
李藥師從酒囊里倒出兌了水的酒精,用小盅盛了,送到孫思邈面前,說道:“神醫(yī)且看看此酒,不知管用不管用?”
他從王二牛處拿了方便鏟,也便帶了新蒸的酒。
剛才他聽王隆說是去尋“頗懂些醫(yī)術(shù)的孫爺爺”,想著此人應(yīng)該是孫思邈,只是,讓稚童稱做爺爺,起碼也要三十歲以上吧,可是眼前之人,卻有如少年,讓王寧一時之間,也拿捏不準(zhǔn)。
孫思邈拿過小盅,聞了聞,又用舌尖抿了一小口,才用酒洗了傷口。只見得,單雄信迷糊中一陣皺眉,想是十分疼痛,傷口又重新包扎好,單雄信也又陷入昏迷之中。
這一晚,他自拔箭矢自己裹了傷口,李藥師又重新裹,孫思邈又裹,真是難為他了,好在,鐵打的漢子,這一點小傷倒也不算什么?
處理好單雄信的傷口,又把他扶到茅屋“陋室”的床上,李藥師這才出門再次拜謝。
王隆和孫思邈是舊友,只有李藥師一個陌生人,三人又再次互通姓名,孫思邈才道:”想來是老神仙的弟子,有此好酒也是該當(dāng)?shù)牧耍恢司埔撞灰椎?,倒是可以造福百姓鄉(xiāng)里“
李藥師心里對孫思邈自然尊敬的很,這種不喜歡高官厚祿,專研醫(yī)道,造福世人的情懷,就值得尊敬。于是說道:“這種酒,易得也不易得,只是頗費糧食,神醫(yī)如果需要,我自可定時送些到此處,也省了神醫(yī)費時再釀”
按出生的年月算起,孫思邈此時應(yīng)該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可李藥師眼前的孫思邈,卻只是少年人的模樣,比李藥師的樣子也大不了多少。
他拿過李藥師的酒囊,揣在腰間,說道:“這便是診費吧,哈”
而此時,東方漸白,已是黎明。
于孫思邈約了送酒的日期,三人便坐在石桌邊煮茶論道,桃林里微風(fēng)陣陣,金烏也將出未出,正是夏日里最涼爽自得的時候。
稚子王通牽了黃狗手拿書卷在一旁默誦著,廚房里已升起了炊煙,孫思邈說道:“早間卻不宜飲茶,于胃不和,還有,你送酒歸送酒,我可是沒錢給……”
自己說著“于胃不和”,嘴里卻不停下,先聞再品,想是此中老手。
李藥師看的有趣,說道:“能有緣見著神醫(yī),已是自己的造化,區(qū)區(qū)銀錢又算得了什么?”
孫思邈卻是嘆了口氣,少年人的模樣卻是中年人的神情,他與王隆早就談過關(guān)于“佛道儒”的事情,今日李藥師在此,也算半個道士,便又說道:“王兄也不必氣餒,陛下崇佛,天下道門,儒士,也莫可奈何,一則隱入山中茍活,一則回鄉(xiāng)耕讀,總有再興之期”
其實孫思邈這話卻是安慰王隆,楊堅不僅崇佛,卻又抑制其它學(xué)派。先是從山東請了六位儒士進長安,可后來又”遣返“回鄉(xiāng)。
不管什么學(xué)派首先要“能為帝用“,可此時的儒士呢,言必稱經(jīng)典,孔曰成人孟曰取義,與此時的大隋朝完全格格不入,又想著限制君權(quán),這真是找死了。
王隆只是嘆氣,胸有報負卻只能委身,野心也便被慢慢消磨了。實不是他非要住在這山下鄉(xiāng)野,而是朝堂里,儒士人微言輕。
王隆說道:“時也天命,未知日后之機,只是蹉跎歲月,方才覺遺憾,孫兄獨喜醫(yī)道,真是令人羨慕,百姓多苦,又解民倒懸,實是功德無量“
又聞李藥師欲參加今試科考,王隆和孫思邈兩人都為之舉杯,以茶代酒,邀祝高中。這是大隋朝的第一次科舉考試,卻也早已落入許多人的眼中,世家門閥更甚。
李藥師說道:“多謝兩位前輩,此試必中“,少年人年少輕狂,也是有的。
又看了看正在誦讀的王通,笑著說道:“二位前輩也不必嘆氣搖頭,一物之興衰自有其道理,或許儒家再興之期,就應(yīng)在此子身上“
李藥師這話卻是不假。
幸而有稚子王通,他才是儒家再次興盛之機,或是童年時便儒道兼學(xué),或是成年后仕途不順,多年后,王通提出,“三教可一“,“帝王應(yīng)行王道”,卻是與上清派道士王遠知不謀而合。
王通又寫《太平十二策》,可遭公卿嫉賢,楊堅亦不采納,卻被李世民視為至寶,成了大唐的治國之法,又人稱“王孔子“,”文夫子“。
后來王通在白牛溪飛云洞前的開闊地上設(shè)講堂,聚徒授經(jīng),傳道育才,弟子門人多達千人。其中魏征、薛收、陳叔達、杜如晦、房玄齡、杜淹、姚義等初唐開國重臣,皆出其門下。
萬物有循環(huán),天道有至理,冥冥之中,確有如天定。
天明飯后,孫思邈自回太白山上,單雄信也幽幽的醒來。
又將養(yǎng)了幾日,單雄信已痊愈大好,拱手拜謝李藥師和王隆,這次做了“替罪羊“,長安再也無法待下去,李藥師問道:“不知以后如何打算?“
單雄信提著長槍,立在馬上,說道:“江湖路遠,總有一口飯吃”,說完再次拱手,也便騎馬遠遁,這一走,綠林道上卻又再起風(fēng)云。
而大隋朝的第一次科考,也在明日,李藥師拜別王隆,又勉勵了一番王通,也騎著馬走出桃林。
科考,科考,是世家門閥的盛宴,也是平民學(xué)子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