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沉,天色漸漸的暗了下來,河邊只有清冷的晚風和仍沒有歸家的野鳥。河岸邊的草叢里,小獸們窸窣的覓食聲也不時的傳來。
極靜。
方能聽到細微處的聲響。
那人緩緩起身,摘了斗笠,李藥師借著月的微光一看,便吃驚的發(fā)現(xiàn),不是旁人,正是沉默寡言的牛叔。
李藥師雖疑惑,可是卻心中感動,不禁高喊道:“牛叔,怎么是你?”
可牛叔只是微微抬頭,笑了一笑。
牛叔跳下渡舟,又把渡舟固定在河岸邊的巖石上,這才朝著兩人走過來。
可此時的牛叔,和李藥師一直以來認識的牛叔簡直判若兩人。彼時的他,只是沉默的做著事情,總是躬著腰身不發(fā)一言,仿佛是一口多年的老井,毫無波瀾。
而此時,牛叔卻有如一桿嶄新的標槍,不僅挺拔如松,更是渾身散發(fā)著凜冽之氣。
人不可貌像,世界之大,藏龍臥虎者多矣。
縱是你覺得相熟之人,卻也藏著深深的秘密,恰如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者無朋,這是個悖論。
李藥師下意識的就覺得牛叔并不是個普通人。
待得牛叔來到兩人近前,才開口說道:“藥師,你也不必覺著驚訝,不瞞你說,我也是墨家門徒,這個你父都是知道的。
只是這些年你少時隨仙師云游,總不在家里,你父又離世的早,所以你并不知曉。
牛叔也不是刻意瞞你,懷壁其罪,墨家也不是沒有仇家“
牛叔一口氣說了這么多的話,讓李藥師覺得特別的驚訝,你能想象多年如一日不曾開口說話的人,突然變成了話嘮會是什么感覺么?
李藥師驚喜的說:“牛叔,你是二十四刺客之一?”
牛叔笑了笑,說道:“偶爾也殺殺人,方便鏟可不只是用來鏟釀酒廢料的“
牛逼。
兩人說著話,紅拂只是站在一旁靜靜的聽著,也不插話,像是個溫順的花貓。兩人嘴里不停手里也沒有停,自是從馬上卸下行李,又牽馬朝渡舟上走去。
誰都有故事,李藥師也不想刨根問底。
此時天色完全的暗了下來,一團漆黑,春日晝短夜長,三人兩馬行在河面上,夜風吹拂著河水,仍有絲絲的涼意。
天上的星子清澈明晰,冷風圓月,流水深深。
李藥師心里特別的空靈,安靜,握著紅拂的手,兩人仿佛心有靈犀,四目相望,便覺得勝卻人間無數(shù)。
河卻不是太寬,不一會,舟行靠岸,又一翻收拾,李藥師說:“牛叔,再過幾十里,便是時常送酒的桃林,這條路卻是十分熟悉的,想來應該沒有危險。
只是不知吳二娘現(xiàn)在如何,二娘高義,藥師心中佩服的很。牛叔,此一事后,吳二娘及眾人應該是離了長安城,不知牛叔有何打算?”
李藥師心里不僅擔心牛叔牛嬸的安危,更是擔心王寧和赫連菲菲。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墨家門徒自是聽從矩子安排,想來應是回學宮暫避,你家阿兄小寧恐也要一起前往,已有萬全的安排,你就不要擔心了“
牛叔手里提著方便鏟,面容冷肅,眼神空遠,仿佛已看到許久之后的事情,李藥師下拜行禮,牛叔竟生生的受了一禮。
如今一別,再見已不知何年。
兩人向前,牛叔操舟欲回。
兩人正要驅(qū)馬再行,東門小豹卻從黑暗里漸漸的走出來,仍是一身白衣,三尺長劍橫在腰間,單人獨行,長發(fā)隨風輕舞,面容森冷。
他走的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要斟酌良久,李藥師三人且停下觀望,等東門小豹來到三人三丈之地時,已過去了半刻鐘。
他站在風里,沉穩(wěn)挺拔,身上染著血跡。
衣擺被風吹起,像是掛在高處的絹布,發(fā)出陣陣響聲。
好像是起風了。
河邊的荒草搖搖擺擺。
可風卻越來越大。
他的零亂的長發(fā),已不時的遮擋住雙眼。
他開口說話。
他說:“追了半日,這方才追到你們,好個墨家游俠,也真有些勇武,此時夜黑風急,不若做個了斷吧,除非我死,你們是逃不了的“
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李藥師回道:“我雖不是成名的劍客,但想殺你,只是多出幾劍,少出幾劍而已,何苦呢,楊素雖有功于社稷,可也壞事做盡,你不必為了他送死“
東門小豹冷冷的笑了笑,說道:“自十歲起,我便不想活了,于是拿著手中劍與人挑戰(zhàn)比試,可奈何,每次總是勝,總是死不了。
還混了個天下第七劍客的名頭,多活的這些年,已是多賺了,你要殺我,我求之不得,心中只有感激“
“你有病,已入膏肓“
世人常說東門小豹行事無端,可這才半日不見,卻仿佛換了個人。
以李藥師多年的臨床經(jīng)驗觀察,這人怕不是有多種人格。
馬莊時像是個蟊賊,此時卻是個深沉又裝B的俠士。
“你能治嗎?”
東門小豹想了想,認真的回答道。
“殺了你,一了百了”
此時牛叔卻向前一步,說道:“好久沒正面對敵了,手生的很,不如今天就讓我領教一下天下第七劍客的風采,若是敗了自是當然,若是勝了或還可以在英雄榜上留個名,甚不快哉”
李藥師大呼不可。
可是牛叔已倒提著方便鏟飛奔而去,在河岸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這個方便鏟李藥師是用過的,知道其重幾分,可在牛叔的手里更像是一個玩具,簡直毫無重量。
鐺~
鏟劍向擊,東門小豹被巨力震的向后劃行一丈之遠,牛叔竟不管不顧又揮鏟猛擊。兩人你來我往,卻總是牛叔占著先手。
李藥師已看傻了眼,沒成想,牛叔竟如此勇猛。
可是李藥師也已看出,牛叔雖勇猛,可東門小豹卻也不是孬手,牛叔的依仗是力大,東門小豹貴在招式精妙,內(nèi)力綿長。
初始時牛叔還能占著先手,戰(zhàn)越久對牛叔越是不利。
不出所料,再過幾個回合,牛叔就要不敵了。
李藥師邊看邊分析兩人的優(yōu)勢和劣勢,雖贊嘆牛叔剛猛,可也覺得東門小豹更勝一籌。
啊~
牛叔的一聲痛呼。
連同李藥師的一聲高喝:”停手“,同時回蕩在夜空之中,可是話才落聲,牛叔便被東門小豹一劍刺到右肩,鮮血橫流,濕透衣衫。
也恰好牛叔用方便鏟擋了一擋,若不然,此一劍已一劍封喉。
李藥師在喊停手時已閃身跳入戰(zhàn)團,擋住東門小豹的一擊,把牛叔擋在了身后,可是東門小豹并不停手,仍是長劍向李藥師刺來。
狀若瘋狗。
劍光在黑暗里像是揮舞著的火把,李藥師含怒,也出劍迎敵,毫不留手。
紅拂這邊卻是扶住了牛叔,并找來傷藥給牛叔處置,牛叔雖敗,可卻并不傷心,仍笑著說道:“天下第七劍客,盛名之下,果然不凡“
風急。
卻似有風住。
李藥師和東門小豹戰(zhàn)在一處,鏘鏘之聲有如閃電之后的雷聲,而兩人你來我往零亂的劍光卻是烏云之中的閃電,驟顯驟滅。
李藥師從來沒有這么想要殺死一個人,縱使他第一次在南海孤島之上殺磨勒,也是被逼無奈,身陷險境,是不期然的遇見。
他那時知不可為而為之,險險成功,可此時含怒又全力的出手,東門小豹卻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不肖一刻,劍光湮滅,東門小豹已倒在李藥師的劍下。
胸口一個血窟窿,正在咕咕的冒著血。
七竊皆流血,可東門小豹仍掙扎著說:“痛快~”
諸位看官可能有些疑惑,東門小豹既是天下第七劍客,怎么如此輕易的便被李藥師殺死。這個世界上的武力劃分從不如流的低手,到三流至二流的高手,最是常見。
從一流高手開始,其上還有超一流的高手,超一流之上就是大宗師了,整個天下也沒有幾人。
可也有天賦異稟者不在此列,更有妖魅精怪化而為人,就更不好化分??墒茄染侄啻嬖趥髡f之中,真正見識過的倒沒有幾人。
天下第七劍客東門小豹也才是一流高手而已,還不是一流中的最強者。
而李藥師已是一流的巔峰,隨時可能進入超一流之列。
東門小豹求仁得仁,終于求死成功,在夜空下不一會將會是一具冰冷的尸體。
雖知必死,又去求死,是蠢嗎?
李藥師轉(zhuǎn)身去察看牛叔的傷情,見紅拂已做了簡單的處理,可并不耽擱,連忙扶牛叔上馬。
三人兩騎,匆匆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也不知孫神醫(yī)在不在桃林茅屋里。
風停了。
大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