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起山里人家

　　天邊晚云漸收，墨色漸起。彷徨的暮光手足無措地盯著地面，不知是去是留，等待著黑夜耗盡。

　　白起山里，風倏地卷過，地上縱橫的阡陌旁，窈窕的玉竹搖曳著身姿，隨風而動的竹葉于半空中沙沙作響，而落入塵埃里的枯葉正挨擠著，如棲息山澗的枯葉蝶。

　　白起山地居北辰與南淵交界處，山脈連綿起伏，蔓延百里，是兩國之間的天然屏障，山腳下居住著幾十戶人家均以打獵種藥為生，七年前北辰高武帝慕容擎駕崩，太子慕容洵繼位，為穩(wěn)定政局與南淵兩國簽下“南北之盟”，從此再無戰(zhàn)事。

　　白起桃花然，故人歸不歸。

　　原是平淡自然的鄉(xiāng)村因這突如其來的一撥人馬而擾亂了生活，變得喧鬧起來。

　　村民們紛紛停下手中之活，望著這隊來歷不明的人馬。

　　兩輛四馬馬車，一大一小，按常理而言算不上招搖，可在這鄉(xiāng)野之間卻顯得相當突兀了。

　　從馬車下來七八人，圍繞著中央的八尺男子警惕而立，見得那男子樣貌威凜莊嚴，濃眉劍目，以竹簪束起的高發(fā)，衣著樸素平淡，唯有腰間那雙龍佩講究些，但氣概卻怔得人出神，叫人不敢小覷。

　　一行人年紀約莫四十上下，個個斂聲摒氣顧盼四周，不做一聲響，低著頭直入山里。

　　白起山煙斜霧繞，一行人逐漸隱沒在山霧之中。

　　“家主，這位公輸先生究竟何許人也，竟讓您親自而來?！备凶由磉叺娜巳滩蛔“l(fā)問。

　　“唐坤，久前你駐軍邊塞未得空拜見，我等先前造訪幾次，那位先生見識不凡，與聞相比謀略之計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币恍腥酥凶顬槟觊L之人答道。

　　“勝過聞相？！”唐坤疑惑怔住，倏地爽笑出聲，“竟能得張老傅如此之高的評價？本事通天不成？有意思！我倒是迫不及待想去會會了！莫要空有其表，徒有虛名！”

　　張老傅和著一笑，一行人加快了腳步。

　　隱約間聽得不遠處有些聲響，一行人隨之放慢腳步，細細聽來，竟是女子的呼救聲。

　　唐坤大步向前，只見一個頭戴斗笠的青衣女子坐在坡前，身旁的竹簍摔落，掉出各種草藥來。

　　“是誰？”

　　“是誰？”

　　唐坤與女子二人同時發(fā)問。

　　唐坤見是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戒心消了不少，但仍是警惕：“你是何人，怎會在此？”

　　青衫女子抬了抬頭，又低了下去，只是吃痛地揉了揉腳踝，緘默不言。

　　見況，張老傅便跟著上去，道：“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煩？”

　　張老傅一臉和顏悅色，與兇神惡煞的唐坤截然相反。隔著斗笠的白紗，青衫女子柔聲細語答道：“我是這村里人，方才上山尋藥，一不留神，摔了下來，腳踝崴了去。”

　　說罷，女子強撐著身子，扶著割藥用的鐮刀起立。

　　斗笠前的白紗翻飛，隱約可見女子的樣貌形容年輕。

　　一行人皆是男子，男女有別。看著眼前的女子顫顫巍巍的樣子，心有余而力不足。

　　從人群里走出那個威凜不凡的男子，向前一步，好心關切道：“姑娘，你家何處？我們遣人送你回家可好？”

　　腳踝紅腫處傳來痛感，青衫女子頭戴斗笠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見她柔聲道：“那就多謝各位了，我家就在前面不遠?！?p>　　她指了指前面的竹林。

　　威凜男子以目示意唐坤收整好散落的草藥，由最為年邁的張老傅輕攙著女子，一行人向前走去。

　　山間的小路并不好走，泥濘小道蜿蜒曲折。

　　“哎呦！老子個去！”唐坤一不留神踩了一腳泥，忍不住啐罵。

　　周圍人都是見怪不怪，唐坤久在邊疆，性情粗獷，人前人后皆是不拘小節(jié)，坦率不掩。

　　唐坤皺著眉蹲下身擦拭，卻怎么也擦不干凈。

　　“山間小道的泥垢沾之則黏，不用草劑，是去不干凈的。”青衫女子說道，“等到了我家，我便給與你?！?p>　　“草劑？那是什么東西？”

　　“是我用這山間的草藥提煉的，專門用來除去身上泥垢之物?！?p>　　跟著青衫女子走了好幾柱香的時間，唐坤的耐性早被這云里霧里的山路給磨光了。

　　唐坤頓了頓，起身啐了口?！澳慵夷慵?，走了半天，到底哪里是你家？這竹林咱們也走了好一會兒了，該不是誆我們吧??？”

　　“這，是在……”青衫女子一急，連連咳嗽了幾番，本就孱弱的身子劇烈地抖了起來，輕薄的白紗扭動著，若風中浮萍隨時隨地會渙散開。

　　“唐坤！”威凜男子微微蹙眉，提醒道。

　　唐坤沒好氣地瞪了那女子一眼，暗自悶氣不語。

　　“走出竹林，便是我家了。前輩，我并無欺瞞之心?！?p>　　張老傅拍拍青衫女子，寬慰道：“莫要將他的話放在心上?！?p>　　四周皆是竹子林，聳立有序，落葉繁多而錯雜，一眼望去，全是綠茵連片，令人舒心。

　　茅色的草屋如萬花叢中一點綠，惹人注目，望進院子里面，簡單大方，只有一張?zhí)梢魏椭窕j筐，隱世而居。

　　青衫女子在草屋籬笆前停下。

　　眾人愣了愣，面面相覷。

　　這草屋，正是那所要拜訪之人的居所。

　　“諸位請先等等，我家先生不喜見客，還讓我先去……”

　　青衫女子話音未落，里屋的門應聲而開，眾人皆回首望去，半晌，卻不見其人。

　　青衫女子謝過張老傅，推開籬笆便將東西放下。

　　“姑娘，這里頭是你的什么人？”張老傅問道，他曾三度陪主上來此，從未見這位公輸先生有何家眷。

　　“我家先生。公輸淵?！?p>　　眾人猛地一驚，尤其是唐坤，更是錯愕不已。

　　“什么？那個，那個公輸……是你……”唐坤指指里屋，又指指眼前的女子，一時語塞。

　　“難道幾位也是來拜訪我家公輸先生的嗎？”

　　張老傅退開幾步，對著青衫女子肅聲：“姑娘，我家家主有要事與你家先生商量。先前我等曾三度拜訪過你家先生，不巧都未曾碰上過姑娘?！?p>　　青衫女子點點頭，摘下斗笠，露出容顏。約莫十六七歲年紀，笑靨如花，身穿淡綠綢衫，梳著垂掛發(fā)髻，頭茨碧玉七寶玲瓏簪子，容色清秀靈動不已，眉目如盈盈新月，似花樹堆雪，清麗絕俗，說不出的空靈輕逸，頗有傾城之色之感。

　　少女正要開口，便聽得里屋傳來聲音：“來者皆是客，瑄兒，讓幾位貴客進來吧。”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蒼匆沉穩(wěn)卻帶點慵懶。

　　少女對著最為中央的男子道：“先生請你進去罷。只請你一人?！鼻嗌郎倥貜娬{了一下。

　　“怎可讓家主孤身？”唐坤站出來反對。

　　青衫女子眼角笑意盈盈，道：“前輩，您是第一次來，而其余諸位都不是第一次來，所以并無大礙。況且，您這滿一身的泥巴，恐怕也不方便進到里屋去?！?p>　　唐坤看了看自身的泥垢，頓時憋了，又道：“那你不是說要給我除去嗎？趕緊的！”

　　青衫少女點了點頭，見男子進了屋，便道：“其余幾位還請先在這里歇著，唐坤前輩請隨我來?！闭f罷，青衫女子就引著唐坤去了偏房。

　　里屋坐著一位已愈古稀之年的男子，半倚在棋盤上，高高綰著冠發(fā)，長若流水的發(fā)絲服帖順在背后，微仰著頭，背抵在翠綠的墻壁間，雙目微睜，慵懶而不失端厚，左手抵著下顎，右手指尖摩挲著棋子，清雅離俗卻包含松興。

　　威凜男子自然地坐在了對面。

　　“圣上親臨，我公輸淵不甚自恐啊?！惫敎Y睜開雙目，看著眼前的人。

　　“孤三度前來拜訪，先生也未言明態(tài)度，孤亦知先生心中所慮，但如今我北辰政局動蕩，天災人禍……”

　　公輸淵淡然一笑，目光撇過屋外擠在小院的人，道：“伯瀝曾為前秦之臣，歷職本圖名節(jié)宦達，如今在這鄉(xiāng)野之間久了，對這名利之事也是淡薄了許多?！?p>　　“孤知先生所慮，并非孤強求，只是那東林虎視眈眈，那鎮(zhèn)臨王蕭繹更有蠢蠢欲動之思……”

　　屋內(nèi)陷入一片死寂。大名鼎鼎的鎮(zhèn)臨王蕭繹，即便是久不入世之人也是聽過的，自十七歲領兵起至今不過三年，其間連克西涼十三郡，連奪北辰四州，還將與北辰接壤的黃沙流河劃走。用兵天賦極高，人稱“血閻王”。

　　正當慕容洵開口時，便聽得外邊一陣吵鬧聲。

　　“好你個鄉(xiāng)野丫頭！敢對我耍起了損招！看老子我今天如何收拾你！”外邊傳來唐坤罵罵咧咧的叫喊聲，還夾雜著怒意。

　　二人推門向外看去，只見方才的青衫少女正一臉得逞地站在房頂之上，地上的唐坤氣急敗壞，黃胖而紅的面頰氣得發(fā)紫，本就粗壯的兩條腿上密密麻麻遍布紅疹，惹得唐坤又氣又忍不住撓癢，大手撓過之處紅彤彤一片。

　　“格老子的！有本事給我下來！”唐坤忍著痛癢喊道。

　　青衫少女笑意吟吟，撇撇頭：“大塊頭，方才不是很有本事么？目中無人，連你家主都不曾放在眼里，如今怎么的，只有在底下喊喊的功夫了么？”

　　眾人皆是一驚，方才溫柔可人的少女與眼下刁鉆囂張的女子簡直判若兩人。

　　“你這死丫頭！快給我下來！”唐坤痛癢得使不上力氣，咬咬牙，癱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