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可法聽聞此事,想也不想,火速便命人去追輕騎而去的南澤隨從,只是,終究是晚了一步。
這下手之人意圖何其明顯,想挑起大涼和南澤之間的仇怨,還有比教這個南澤國君最鐘愛的兒子客死王舍更為要命的由頭嗎。
消息最初傳到定王府的時候,南宮蓮月竟似不敢相信般。說不慶幸那也是假的,家國大事,她一小小女子關(guān)心不著,只要不用嫁那個不喜歡的人,總不是壞事。南宮熙月的歡喜勁兒比起姐姐來,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看著這一雙姐弟兀自高興著,天佑卻是一副惶惶之色,莫非...莫非昨夜那事,真是韓將軍干的?少年人心性總是藏不住話的,雖想要去一問究竟的,卻終究是不敢開口。
就這么惶惶捱了七日,南疆戰(zhàn)事傳來。
維系十?dāng)?shù)年的和平如堆土成山,積流成河,而一夕瓦解,卻如山河崩殂彈指間。
南澤左將軍率領(lǐng)精兵八萬進(jìn)犯,打著為世子報仇雪恥的旗號,一路來勢洶洶。
鏖戰(zhàn)兩個日夜,十萬大涼兵馬折了三成,大涼鎮(zhèn)南將軍季北望不敵,帶著剩下的七萬將士向北退了百里,而據(jù)探子傳來的戰(zhàn)報,南澤還在調(diào)集兵馬,來者不善。
戰(zhàn)況傳至朝堂之上,群臣亂了陣腳,私下里紛紛妄議,丟幾個城池倒還罷了,只怕南澤野心還不止于此。
大將軍單可法請命南下抗敵,圣上允了。
單可法執(zhí)掌大涼兵馬十?dāng)?shù)年,于沙場自無懼怕。休養(yǎng)生息十余年,大涼如今倒也算是兵強(qiáng)馬壯。
北邊五萬守著北疆,西邊三萬防著鮮卑,東邊五萬鎮(zhèn)著北正之地,南邊有守軍十萬,更有麾下親軍十萬駐扎在城外五十里之處的東郊,隨時可供調(diào)遣。只是,心中于這王舍城,仍是放不下的。
“陛下,南疆固然緊要,皇城中也不得不防?,F(xiàn)下人心渙散,怕有居心叵測之人稱亂作難,我將麾下一萬親兵和東來一起留在王舍城,交予你親自指配,再加之穆成統(tǒng)領(lǐng)的五千禁軍保你安生,朝廷征兵的告示也都發(fā)往了各地,新兵稍加整頓,都將發(fā)往南疆,這一仗,怕是要打些時候?!?p> “舅父安心去吧,不要掛念于我,羽兒等你凱旋?!?p> 單可法自小看著這個侄女長大,也不曾想過,這萬斤的擔(dān)子有朝一日會落在了她的肩上。
昔日里有父母兄長的疼愛,而如今,只剩她自己去面對這未知的命數(shù)。即便是一顆沙場涅槃的悍將之心,也不禁動容,唯愿自己還能再多活幾年。
離別那日,又是一場淅淅瀝瀝的雨,整個王舍城籠罩在一片沉沉霧氣中,滿城百姓夾道相送,都盼著大將軍能將南澤人打退了去。
女君率群臣立在城門處,望著大將軍領(lǐng)軍遠(yuǎn)去的身影怔怔出神,父皇臨終前的話語又不禁響在耳畔。
“羽兒,你終究年幼,若想治理天下,還需一人助力。你舅父忠勇,卻是天生武將,御外殺敵綽綽有余,于朝堂之事卻是似懂非懂,你去將懷信公請來,他輔佐你祖父一生,也算得為父半個恩師,智謀雙絕,忠義無雙,如若南宮家有難,他必定出手相助?!?p> “若是羽兒請不動,該當(dāng)如何?”
“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他若固執(zhí),你就須得比他還固執(zhí)?!?p> 班府在王舍城的東北角,是大涼開國君王親自選址督造的,班懷信為南宮蕩獻(xiàn)計大半生,這府邸修得如何奢華,只怕也圓不了這番君臣之誼。
自從十年前平王身死后,班懷信便以年事已高為由,卸了宰相一職,終日守在府里與花鳥為伴,鮮問世事。
漸漸地,昔日里門庭若市的班府也冷清下來,大家估摸著,這懷信公怕是真的再無心政事了,是以門客日漸凋零,已不復(fù)往時之盛。
庭前花木錯落有致,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拄著手杖正站在庭院中央,仔細(xì)看著水池中的幾尾五彩錦鯉,目色沉沉,似有心事。
身后老仆走上前來,輕聲說了一句,“老爺,宮里頭來人了?!?p> “何人”
“是陛下?!?p> 老仆說的輕巧,好似來人非是什么一國之君,倒是個尋常訪客般。班懷信聞言,似是吐了一口氣,緩緩道一句,“請進(jìn)來罷?!?p> 赫羽在門童的帶領(lǐng)下,穿過了兩進(jìn)小院,若是常人,圣駕面前,豈有不親身相迎之理,可這懷信公卻非尋常人。赫羽也不惱,邊走邊看,只覺得這園子修得當(dāng)真好看。
班懷信深居簡出多年,未曾想過,十年前那個整日里賴在君王懷里撒嬌的小丫頭如今已經(jīng)出落得這般模樣,因還在服喪期,只著一身素服,卻難掩這天地至尊的華貴。
赫羽走上前去,躬身一拜,“見過懷信公?!?p> 班懷信并未還禮,只是微微頷首,回了句,“陛下?!?p> 赫羽直起身來,一張笑臉如沐春風(fēng)般,“早就聽聞,班府是當(dāng)年皇爺爺費(fèi)了心思的,今日一見,果然是不俗,皇爺爺若不做君王,想必也是個好工匠。”
“陛下站在老夫的家里夸著自己的祖父,倒也是個實(shí)在人?!?p> 赫羽聽他話中揶揄,卻是笑的更天真了。
“皇爺爺若是無才之君,懷信公想必也不會殫精竭慮輔佐于他。”
班懷信橫眉一挑,頓了頓,喚來家丁,“為陛下看茶?!?p> 一老一少坐了下來,赫羽似又憶起了什么,輕笑道,“朕幼時頑皮,記得有一次,將父皇幾前的硯臺打翻,污了懷信公的呈折,懷信公惱極,便將朕訓(xùn)斥幾句,父皇護(hù)短,還與您起了幾句口角,此事,您老可還記得?”
“是有此事,不過,先帝可不是護(hù)短,而是對我那呈折頗為不滿,正好抓住個由頭苛責(zé)一番。”
“咦?原來如此,朕還道是父皇心疼我呢。”
“老夫還記得,那呈折是關(guān)于平王殿下的,可嘆,若是先帝能好生看看,興許平王殿下還能活著?!?p> “三皇叔之死,父皇亦頗有悔意,此番之所以將郡主和定王殿下從北疆召回,也是為了彌補(bǔ)這多年來的苛待,當(dāng)然...”赫羽頓了頓,接著說道,“也是為了護(hù)他二人周全?!?p> “將他二人放在眼皮底下,好一個護(hù)其周全。”
“懷信公難道不覺得,取其性命比護(hù)其周全,實(shí)則...要容易得多?!?p> 班懷信一怔,隨即笑道,“未曾料到,你一個女娃娃,倒是比你父親坦誠多了?!?p> “既然有求而來,怎可不坦誠相待?”
“你如今已貴為大涼女君,于我一老朽面前,還有何求?”
若說方才踏進(jìn)這班府的大門時,心中尚無半分把握,而至此,赫羽則是窺探到了一線希冀。
這個一手助南宮氏打下江山的老人,似乎并不像外人所傳的那般,再無牽掛。
少女坐直了身子,假意嘆了一句,“朕才登基短短幾日,南疆之患便起,懷信公可曾見過這等時運(yùn)不濟(jì)的一國之君?”
“單將軍尚在,陛下大可無憂?!?p> “那是自然,只是...”少女頓了頓,終是鼓起勇氣正色說道,“懷信公明鑒,如今朝中能者雖多,卻似一盤散沙,若無一根主心骨,我身處高位,只怕哪日就要摔個粉身碎骨了,而這主心骨,非...”
赫羽話還未說完,卻是老仆來報,“老爺,郎中到了。”
班懷信頷首道一句,“請進(jìn)來?!?p> 一個拎著藥箱的老郎中跟著家丁匆匆走進(jìn)廳里,江湖郎中不認(rèn)得圣上,還倒是尋常人家的小女孩在此玩耍,也未留意,上來便就病情詢問起來。
“懷信公身子骨向來健朗,此次卻不知是哪里不舒暢了?”
班懷信在郎中面前,全無方才威嚴(yán),轉(zhuǎn)眼便成了個尋常老人。
“這幾日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卻不知饑渴、不知疲憊,怪哉!”
郎中望聞問切,好一番診治,末了卻是皺起眉搖了搖頭,“只怕是心疾?!?p> 赫羽一聽,掩嘴輕笑道,“那依醫(yī)者所言,懷信公此疾可醫(yī)得好?”
“心病自然是醫(yī)得好的,只是老夫沒這個能耐。”
赫羽站起身來,走到那郎中面前,笑語盈盈道,“那醫(yī)者看我如何?”
郎中仔細(xì)將眼前的少女打量了一番,但見其三分秀絕,三分高貴,三分嬌俏,更有一分不可侵犯的王者之氣,不由得心頭一驚。
這幾日城中盛傳的女君不也正是這個年紀(jì),再轉(zhuǎn)念一想,以懷信公的身份,尋常小女子怎可在其面前如此開口說話,當(dāng)即便嚇的跪下磕起頭來。
“小的眼拙,竟然認(rèn)不得陛下,該死,該死?!?p> 赫羽見自己將那郎中嚇成這副模樣,不禁玩心大起,繼續(xù)問道,“醫(yī)者果然精通察言觀色之術(shù),只看朕一眼,便猜透了朕的身份,那朕可是能醫(yī)好懷信公之人呢?”
郎中也非愚鈍之輩,忙不迭地說道,“陛下面色不佳,卻神氣不減,眉宇通透,目色澄清,遭遇大患卻心志彌堅,王者之氣正盛,懷信公雖年事已高,卻大有老驥伏櫪之姿,心之所向,國泰民安,或許,陛下真可醫(yī)好懷信公的心疾?!?p> 赫羽聞言,不由得便伸出雙手拍了起來,若不是自己實(shí)在不認(rèn)得這郎中,真要以為他是天降奇人,專門來助自己的了。
這邊廂班懷信聽著自己的心事被一郎中點(diǎn)破,自然也無心看病了,吩咐著家丁便將其打發(fā)走了。
一老一少沉吟了半刻,終究還是老的先開了口。
“這江山之疾,醫(yī)得了一時也醫(yī)不了一世,陛下何必執(zhí)著?”
“赫羽為弱女,才疏德薄,可這祖上留下的基業(yè),我拼盡全力,也當(dāng)好好守護(hù)。”
“陛下可知,老夫還有幾個春秋可活?”
“昔日有姜太公,以八十高齡方才出仕,懷信公之才不輸姜太公,赫羽雖不敢自詡周文王,也盼得到公之教誨,請懷信公,教我治天下!”
少女的聲音柔軟細(xì)膩,卻也字字鏗鏘。
班懷信望著那雙堅定的眸子,終是仰天長嘆一聲。
“罷了,本就是風(fēng)燭殘年,就索性燒成灰燼,也算死得其所?!?p> 赫羽聞言大喜,對眼前老者不但多出了幾分敬畏,更生幾分親切,父親說的對,南宮家有難,他斷然不會袖手旁觀。
“有懷信公出任相位,統(tǒng)領(lǐng)百官,這朝堂當(dāng)無波瀾?!?p> “且慢,陛下,老朽何時說過,要做這宰相了?”
赫羽聞言一怔,不明所以。
“懷信公不做宰相,是嫌這位分低了?只是,朕也不知,還有比宰相更大的官嗎?”
老者朗然笑道,“陛下說笑了,活到老朽這把年紀(jì),官位大小已是身外之物,只要陛下不吝信任,便值得我拼盡這把老骨頭了?!?p> “若無信任,朕今日何須走這一遭?”
“如此,三日后,滿朝文武調(diào)動增補(bǔ)如何,老朽自會呈到陛下面前?!?p> 老邁話音入耳,無端教人安心。
有了懷信公相助,女君心間多出幾分穩(wěn)妥來。而南疆戰(zhàn)事也因著單可法親率的九萬援軍抵達(dá),得以暫緩眼前危局。
大將軍親至,南疆將士的士氣陡然間便振奮起來,一夜酣戰(zhàn),硬是將南澤兵馬逼退了五十里。
南澤固然報仇心切,大涼也是退無可退,二者僵持?jǐn)?shù)日,倒也旗鼓相當(dāng)。
而就在此時,西邊卻傳來噩耗。
安生了數(shù)十年的鮮卑人,一夜之間冒出了兩萬精兵,以摧枯拉朽之勢攻破了西邊的防線,大涼三萬兵馬一夜之間所剩無幾。鮮卑精騎一路向東奔襲而來,意欲直取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