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羽一雙杏眼露出調(diào)皮的神色,嬉笑起來。
“姑姑,你也沒騎過馬么,騎馬怎么會腿疼呢?”
芳琴姑姑愣了一愣,眼前的少女是她一手帶大的,若她身上真有不舒服,也不會隱瞞。
只是,昨夜和那個男人獨處一夜,若那人真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越矩之行,可如何是好?
如此可人的童貞少女,又有幾個男人把持的住?
更何況,她對于那個新上任的掌馬政令也略有耳聞,若他真想報復,這大涼女君,便是最合適不過的。
“不疼便好,姑姑就是個深宮婦人,怎么騎過馬呢?”
“姑姑若是想騎,我著人教你便是?!?p> “羽兒,你日后還是不要和那姓韓的來往過甚才好?!?p> “韓將軍的身世,我都知道啦,我知姑姑憂心什么,只是,若是他想給他族人報仇,我此時斷然見不到姑姑了?!?p> “他若是想向你尋仇,自然會有比取你性命更叫你難受的法子。”
少女很是不解,歪頭問道,“哦?那是什么法子?”
芳琴姑姑嘆了嘆,面露為難神色。
“傻孩子,你不知道才好呢?!?p> 赫羽也不再追問,低首輕輕吸了吸鼻尖,不解問道,“咦?我這身上怎的這般難聞?”
芳琴姑姑嗔怪道,“你和那養(yǎng)馬的呆在一處,身上的味兒能好聞么?”
赫羽又動了動鼻頭。
“這是...馬糞的味兒?”
芳琴姑姑拾起錦帕掩嘴笑起來。
“你以為是什么?”
一夜之間,圣上以身犯險之事便在整個王舍城里傳開了,貴為一國之君,卻拿著自己的性命換回了一干百姓的性命,怎能不教人心生幾分敬佩來。
本以為一個女娃娃做了君王,大家都要自求多福了,不曾想,這女娃娃卻還是個福相,大涼基業(yè)無虞,更是來了個完璧歸趙,擺駕回宮去了。
福海趁著伺候晚膳的時候,將這些話添著味兒的一一傳到了女君耳朵里,倒不是阿諛奉承,而是他自己的心里也著實太歡喜了。
“陛下只身犯險,單憑著這份膽量,小福子就服您,更無須說這闔城百姓了?!?p> 赫羽聞言,昨夜親身經(jīng)歷的一幕幕不禁浮上心頭。
烏落侯帳內(nèi)強裝鎮(zhèn)定,馬背上的一路顛簸,逼仄樹洞中聽那人往事重提,此時回想起來,像極了一個真實而又瘋狂的夢。而這夢醒來,自己竟還好好活著。
“對了,定王殿下可回城了?”
“回是回了,不過...聽聞卻是教人綁著回來的?!?p> “什么,是鮮卑人嗎?”
“那倒不是,陛下都能從狼窩虎穴中全身而退,定王殿下好歹也是七尺男兒,若是被捉住了,豈不是羞的很...”
“咦,那是何人如此大膽?”
“自然是他府上的韓將軍了。今日牟時,前去接應陛下和定王殿下的禁軍是一道出城的,只是,陛下回來了,卻遲遲不見定王身影,郡主一早便在城門處候著了,見不到弟弟,哭的淚人兒似的,韓將軍見了,提上馬便又出城去尋了,過了約摸兩個時辰,便見定王殿下不情不愿地回來了?!?p> “回來就好,若定王有任何閃失,朕既愧對逝去的三皇叔,亦無顏再見郡主,更是...”
赫羽輕嘆一聲,將剩下的半句咽在了心里,更是要陷那人于不義之境地了。
班懷信再次見到女君之時,竟是不由得留下了兩行老淚。
昨夜目送她出城去,見慣了大風大浪如他,亦覺此乃平生豪賭,可這大涼女君當真是天選之人,九死一生的局面硬是教她生生地扳了回來,敬服之心油然而起,撐著木杖,便欲跪下身去。
“老臣無能...”
赫羽被這一跪嚇的不輕,忙上前去將人扶了起來,一雙眼角登時也濕潤起來。
“懷信公折煞朕了,多虧你讓韓將軍一路護著朕,朕方能活著回來啊?!?p> 赫羽當下便將昨夜出城之后的事仔仔細細地說與班懷信聽。
親身經(jīng)歷之時還罷,此時再說起,竟覺得那當真是千鈞一發(fā),生死攸關(guān)。而說到他只身引開追兵之時,更是不禁動容。
“懷信公,韓將軍與朕不過數(shù)面之緣,若昨夜他因朕丟了性命,豈不是教人這一生都不得安寧了?!?p> “陛下,大涼臣民能為陛下而死,便是死得其所?!?p> “可是,他非大涼的臣民...”
“那敢問陛下,此等忠勇之人,陛下想用嗎?”
赫羽若有所思,終是笑道,“他若能為朕所用,自然是最好,不過,他若非出自心甘情愿,朕也是萬萬不會強迫他的?!?p> 班懷信笑道,“他無心權(quán)貴,我教他做個掌馬政令,姑且留住他,至于日后他可否為陛下所用,便要看陛下的本事了?!?p> 回想起那人說起平王之時的神往,更覺得要教他甘心效勞,無異于癡人說夢罷。
赫羽輕嘆一聲,話鋒一轉(zhuǎn),繼續(xù)說道,“韓將軍之事暫且按下,現(xiàn)下卻有一事更為緊要。”
“陛下請將?!?p> 赫羽當下便將自那烏落侯口中聽聞之事說與了班懷信知曉。不料,老者聽罷,非但毫無憂心,還似是欣喜不已。
“可惜的很,那烏落侯已然死了,朕還待留他做個證人呢?!?p> “陛下,烏落侯雖死,可這事千真萬確,那南澤大皇子是這幕后主使,此事天知地知,陛下知,他高辛晟知,便足矣?!?p> 赫羽聞言,沉吟片刻,陡然間雙眸一亮,笑道,“公之意,咱們可是要去要挾那南澤的大皇子?”
“有何不可嗎?與老子說不通,便去與兒子說。早就聽聞,那死去的南澤世子仗著生母受寵,常常不將他那些兄長放在眼里,南澤向來立長為君,他卻屢屢犯忌,這大皇子只怕也忍他夠久了。此番他即便圖謀我大涼基業(yè)未成,也算是除掉了這顆眼中釘,一石二鳥用的甚妙,此人他日若做了國君,可算得上是陛下的強敵?!?p> 赫羽聞言,深以為然。能用這般卑劣手段殘害手足的人,自然不是什么善茬。
“此事當速速定奪,依懷信公看,遣何人秘密前往南澤最好?”
班懷信雙目一闔,捋須說道,“此人須得膽大心細,還得行蹤低微,現(xiàn)下兩國交戰(zhàn),要深入敵國,更要有處變不驚之能,最要緊的,得是個忠心不二之人?!?p> 赫羽聞言,歪著小腦袋,似有不解,“懷信公口中之人,怎么越聽,越像是在說韓將軍呢?”
班懷信須眉一挑,笑道,“陛下方才不是還說,此人能為陛下所用,最好嗎?”
翌日清早,一道口諭進了定王府的大門,圣上要召見定王殿下,命其即刻進宮。
南宮熙月滿心忐忑的離開了王府,卻不料,出了宮門只覺胸中豪氣頓生。
陛下還是很看重自己這個定王的。
可南宮蓮月得知弟弟將要作為大涼的使臣前往南澤之時,卻如大禍臨頭般。
“去南澤?此時兩軍交戰(zhàn),你卻去南澤,這不是羊入虎口么?陛下...陛下當真這么說的?”
“自然是真的,長姐莫慌,我只是秘密前去,給那南澤的大皇子高辛晟帶句話便是?!?p> “既如此,大涼朝堂之上那么多可用之人,為何偏偏要你去?”
“誰叫我是大涼的定王殿下,這話若是叫旁人帶去,那南澤的大皇子未必會信呢?!?p> 南宮蓮月于家國之事不甚關(guān)心,倒是更擔憂弟弟的安危。幾番思量,還是打算走一趟掌馬院。
第二日一大早,掌馬院上下還在為第二道馬料忙碌著,南宮蓮月便提著食盒和一個包裹來了。
因為來的時候多了,也從不端起郡主的架子,若是碰上哪天日子不好了,這位郡主還會隨口問問,馬兒可有好生食料。
一來二去,這掌馬院上下竟都打心里的將定王府認作半個自家人了,是以,眾人撞見了也就請個安便就忙去了。
不過,私下里,這些人的嘴便沒那么規(guī)矩了。
“郡主乃千金之軀,卻沒來由的老是往這里來,你們說,這韓政令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呢?”
“聽說韓政令以前便是那王府里的將軍,更是在北疆守了郡主十年,要說沒點事兒,也不該啊?!?p> “可不是,你們瞧,這郡主哪次來是空著手的,今兒送吃的,明兒送穿的,這以后的郡馬爺都不知有這等禮遇嗎?”
“只是,這韓政令據(jù)說出身低微的很,想當郡馬爺,只怕還夠不著?!?p> “你知道什么,此次鮮卑人圍城,韓政令可是救下了當今陛下的性命,宮里頭必有重賞,若他有心,向圣上求了這門親事,圣上一個高興,沒準兒便答應了呢。”
幾個馬夫邊做著手里的活,邊說的起勁兒,全然沒注意到,身后不遠處的主仆二人。
南宮蓮月一張俏臉一陣紅一陣白,貼身婢女萍兒瞧見主子的為難,走到那幾人面前喝了幾句,幾人只嚇的做鳥獸散狀。
“萍兒,罷了,我...又沒聽見什么?!?p> 南宮蓮月說了一句,轉(zhuǎn)身便走,萍兒跟了上來,張了張嘴,還是輕聲說了一句,“郡主,奴婢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自幼便跟著我,我也拿你當半個妹妹,有話便說吧?!?p> “萍兒聽著那幾人說的也不無道理,此次,韓將軍在御前立了這么大的功勞,圣上好好獎賞他,也在情理之中??!”
南宮蓮月聞言苦笑一聲,即便陛下想好好獎賞他,那也得他要?。?p> 掌馬院因著是馬多人少,也不是什么講究之地。
韓芻夫平日里便是在自己住的后院里單辟出一方小廳來處理公事。
此時一副官立于幾前,幾后的男人看著手里的簿錄,輕挽著一雙眉,似有不悅。
萍兒便欲上前,卻被南宮蓮月悄聲攔下了。
一場惡戰(zhàn),大涼將士固然犧牲了很多,戰(zhàn)馬也損耗不少,單單從掌馬院里調(diào)撥出去的馬匹便戰(zhàn)死了一半,副官將這幾日的出入薄呈于韓芻夫看時,嘴里無意間念叨了幾句。
朝廷撥給掌馬院的餉銀總有短缺,馬吃不到上好的草料,腳力難免不濟,馬夫們拿不到該得的俸祿,更是行事敷衍,這一場大仗,好些馬死了,連尸身都無人拾撿。
韓芻夫聞言,面上不悅更甚幾分。
“以往朝廷也是這般行事作風?”
“長久以來都是如此,掌馬院的餉銀是從兵部分來的,韓政令來了之后還好些了,他們知道您是從定王府來的,多少還余點情面,上一任的掌馬政令還在的時候,經(jīng)常便是缺東少西的,他也不敢站出來說句話?!?p> 朝堂之事,從來都是無理可論,本以為在這掌馬院養(yǎng)養(yǎng)馬,就與這些煩心之事隔絕了,卻原來,只要身在此處,就不能清靜。
正自思索間,卻聽副官輕聲喚了自己一聲,接著便忙不迭地退下了。
南宮蓮月見那副官瞧見自己便退了下去,只得走上前來。
萍兒識趣,忙上前去將案幾收拾好,又小心將食盒一一打開,還不忘說了一句,“韓將軍,您再忙于公事,郡主給您帶來的湯都快涼了。今日這湯名喚鮑魚菇子湯,鮑魚是前幾日劉員外家送來的,郡主挑了幾只最肥美的拿冰鎮(zhèn)著,今兒天不亮就起來熬著,足足燉了兩個時辰,專給您補身子的。”
南宮蓮月在一旁靜靜聽著,嘴角掛著淺笑,偷眼看了看坐在對面的男人,見他面上神色便如過往十年中的每一日般,亦覺好笑,他這幅脾性莫非要到老到死么。
說起來,他二人相識也有二十載,他是看著她從一個幼稚女童長成了如今的模樣,她又何嘗不是看著他從一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郎終成如今的這份沉穩(wěn)內(nèi)斂,不茍言笑,只是,橫豎看著,這個人,這張臉,這份神采,當世無雙。
待萍兒退了下去,南宮蓮月將一只包裹輕輕推了過來。
“將軍,快入夏了,我差府上人給你做了幾身薄衣拿來。”
這衣裳自然是南宮蓮月一針一線縫制的,只是,她若說是自己做的,此人便就有了不收的由頭。為了避免那人開口拒絕,女子忙又開了口。
“今日前來,本是找韓將軍說正事的。熙月昨日進宮,陛下吩咐了他一件差事,遣他去南澤見那大皇子,勸其休戰(zhàn)呢?!?p> 韓芻夫聞言色變,這朝中能人眾多,怎會將如此要緊的事托付給了一個毛頭小子,這懷信公做何打算?
“殿下應下了?”
“他自然是應下了,直說陛下看重他呢?!?p> 從王舍城到南澤,一路上山高水遠,南宮熙月雖行事乖張,卻也還從未單獨出過遠門。
況且,這朝堂之事,有了這開頭,便休想抽身遠去,他自是年輕氣盛,想要有一番作為,殊不知,能做一世的閑散王爺,亦是另一番境界。
“將軍,你說,陛下為何突然看上了我定王府呢?”
為何?去問問那君蘭殿里的女子,自然便知了。
君蘭殿內(nèi),余香裊裊。
赫羽邊吃著茶,邊翻閱著大涼近兩年來的徭役賦役錄本,這些錄本她已從頭看了兩遍,此時顯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及至內(nèi)侍前來通報,掌馬政令求見,方才嘴角一揚,忙將手中物什放到了一旁去。
前兩次見面,皆是見他一身粗布的模樣,第一次見這個男人穿戴的如此整齊,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陛下笑什么?”
“鮮卑人已被趕走了,朕不笑,難道還要哭么?”
韓芻夫不語,望著案幾之后端身而坐的少女。
她仍著一身朝服,高高的冕冠把一頭青絲裹的紋絲不亂,將一張小臉襯的愈發(fā)神采奕奕。見她笑語盈盈地看著自己,看來是全然不記得,那日禁軍前來接應之時,在眾目睽睽之下抓住自己腰帶不愿松手的糊涂樣了。
“韓將軍,你進宮來見朕,想必定是有緊要的事吧?”
“陛下何必裝糊涂,南澤一行,為何偏偏選中了定王殿下?”
“哦?定王乃是皇族之后,為江山社稷費點心思,莫非不該?”
“殿下侑于北疆十年之久,早已遠離朝堂,他哪里知曉這詭譎多變的政事?”
赫羽聞言,站起身來,腳下步履緩緩,口中則是振振有詞。
“將軍說的可不對,你雖受三皇叔所托,守護著他一雙兒女,卻也不該將堂堂定王困于羽翼之下,阻了他問步青云的好志向啊。定王雖是皇族之后,卻一無戰(zhàn)功,二無獻策,朕自然是想著他安生度日的,只是這悠悠之口,誰能去一一堵上?若此次定王府能讓兩國休戰(zhàn),日后這滿朝文武,誰還敢輕看他們半分,將軍你說,是也不是?”
韓芻夫盯著那一張小臉細細看著,明明就是個孩子,非得裝出個大人的模樣。
她口中之言也不無道理,若遠離了朝堂,自然可以不用計較成敗得失,可既然回到了這里,即便自己不想卷入明爭暗斗的漩渦,也禁不住總會有人將你拉回踩高捧地的校場,少年人心性,豈能避免。
“若陛下非要讓定王前去,我便有兩個請求。”
赫羽嘴角一揚,暗想他應該只有一個才對的,怎的還多出了一個。
“但說無妨。”
“一則,我要隨定王殿下一道前去,二則,日后掌馬院的餉銀須得朝廷親自撥出,不再走兵部的路子?!?p> “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