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姝蘭聽聞宮里頭來了人,點名要王安歌進宮去,也未多問。
自他進了這長公主府三個月以來,得了多少恩寵,便受了多少妒忌,好在他是個明理之人,整日里不過問俗事,只研習歌藝,府上空虛這么多年,倒是來了個知心的人。
“安歌,頭回進宮面圣,須得多注意,千萬不可怠慢了,陛下年歲還小,也是個執(zhí)拗的性子,一切須得讓著她點?!?p> “安歌明白,謝長公主提點?!?p> “嗯,你且去吧?!?p> 既說是請,自然坐的是宮里頭派出來的轎子,另有一路禁軍隨行護衛(wèi)著。
趙寬站在南宮姝蘭身后,看著轎夫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處,目色中有幾分陰郁。
“長公主就不怕他另攀上高枝,再也不回來了?”
“他若是這樣的人,也進不得我府里來,何況,咱們的陛下年紀雖小,心思卻不小,決然不會做出這等橫刀奪愛的蠢事來?!?p> 趙寬欠了欠身道,“長公主是看著陛下長大的,她的脾性您最清楚?!?p> 南宮姝蘭聞言,伸出一只葇荑來扶了扶發(fā)髻上的風頭釵,輕嘆一聲,“往日的她我倒是曉得幾分,如今的她,我可真是看不透了?!?p> 王安歌雖是第一次進宮,卻是出了奇的氣定神閑,惹得在前方引路的福海心里一陣嘀咕,哪一個初次進宮的人不是既驚又喜的,此人難不成是故意裝出來的?
已是臘月時節(jié),百花終究是凋零了,一枝獨秀的只有那一樹寒梅。
君蘭殿外暗香浮動著,赫羽披著狐裘立于庭前,望著那一樹的墨梅怔怔出神。
身后傳來福海的聲音,說是人到了。
少女轉(zhuǎn)身過來,正對上王安歌一雙冰雪清澈的眸子。
“草民見過陛下?!?p> “先生無須多禮?!?p> “不知陛下正自賞花,打擾了陛下的雅趣?!?p> 赫羽掩嘴一笑,復又罷了罷手。
“朕哪里懂得賞花,只是睹物思人罷了。”
“哦?敢問陛下思的是何人?”
“正是亡兄?!?p> 王安歌聞言一頓,垂眉頷首笑道,“原來是先太子殿下,久聞其大名,卻不知先太子和這墨梅有何淵源?”
赫羽莞爾一笑,復又轉(zhuǎn)身望著那一樹墨色嘆道,“說來慚愧,朕少時便不是好學之人,待至髫年,還是整日里嬉戲胡鬧,皇兄便親手將這一株墨梅栽到了此處,他說古人勤學,洗筆的池子都黑成了墨,種在池子一旁的梅花本是赤色,便也開出了墨色的花,我信以為真,才勉強收起心性,讀了些書,習了些文?!?p> “先太子用心良苦,與陛下更是手足情深,安歌傾羨,想來這王舍城中多的是少年才俊將殿下視為楷模的?!?p> “先生也是王舍城人士?”
王安歌抬目輕笑道,“不然陛下以為我是哪里人呢?”
赫羽搖搖頭,輕笑一聲,“朕只是未曾料到,王舍城中亦有先生這樣的雅士?!?p> “攜一技之長尋個立足之地罷了,何談雅士?!?p> “我觀先生風骨,亦不像尋常人家出身的,敢問先生家住王舍城哪處?”
“不瞞陛下,因遭變故,草民家人均已不在了,是以,也算是無家可歸之人,舊居何處,也是荒草叢生了。”
赫羽看清了那從容面色上一閃即過的傷懷,也不再多問,只微微頷首道,“原來如此,那先生又是因何緣故進了皇姑母府上的?”
王安歌像是想到了什么,揚嘴笑道,“我少時也不是好學之人,見了四書五經(jīng)便渾身上下都不舒坦,父親無奈,只得將我送去城中一處歌藝館中學藝,不曾想,我竟似和它有緣般,去了那處便安下心來,整個人也規(guī)整多了,這一學便就學了整整五年,后家道沒落,我無以為生,一日瞧見了長公主府外張貼的招納告示,便就自此進了那府里去。”
“如此說來,先生倒是與我南宮家頗有緣份?!?p> “謝陛下抬愛,確是長公主賞了草民一碗飯吃?!?p> 赫羽罷了罷手,正色道,“你自己憑的本事吃飯,依先生之藝,在哪里都該是上賓之禮。”
前朝大臣們進得這君蘭殿來,少有能得圣上賜座品茗的,可今日這王安歌卻是陛下請進宮來的,是為上賓,自然禮遇有加。
女君平日所見,多是些朝堂之客,在自家面前無不是唯唯諾諾,一副公事公辦的人臣模樣。似這等知禮卻不拘禮,直言卻不犯諱之人,自然叫人耳目一新。
二人雖只第二面,卻似是老友重逢,說古論今,好一番暢談。及至福海前來回話,說是宮里頭的匠人們都在殿外候著許久了,靜待著先生去指點一二,方才罷了。
但凡是人,總覺得進了宮便是高外人一等的,匠人們得知王安歌只是長公主府上無名無分的歌者,再看其面貌身形,怕是以技悅?cè)耸羌?,以色侍人才是真,心中便多了幾分瞧不上?p> 王安歌如何不知這些人心中所想,也不在意,有一說一,有二便說二,亦不藏著掖著。
兩個時辰過去了,匠人們再一次將《塞上牧歌》吟唱起來時,雖比著之前是有了些許不同,卻還是難盡人意。
赫羽聽罷一遍,亦沒了心思,只得吩咐福海將他們一一賞了,再遣他們退下了。
“依先生所言,論起音色、音調(diào),這宮里頭的匠人們無一不是上上之選?”
“不錯?!?p> “那為何,與先生所歌相比,還是有著云泥之別?”
王安歌淺笑一聲說道,“陛下謬贊了,若是陛下能讓他們真的去一趟塞外,便會無師自通了?!?p> 赫羽聞言,雙眸陡然一亮。
“先生去過塞外?”
“不瞞陛下,半年之前,草民方從北疆歸來?!?p> “北疆?你竟在那處待過?”
“正是,草民在北疆呆了一場漫漫寒冬,食大塊肉喝大碗酒,是以,絕非陛下口中的雅士?!?p> 赫羽嗔笑道,“雅士與否與這酒肉又有何干系,不知先生在北疆之時,可有聽聞過朕的皇嫂和一雙侄兒之事?!?p> “常常聽人說起,太子妃攜著小皇子和小公主在那處一切都好,太子妃賢名遠揚,多受當?shù)匕傩盏膼鄞??!?p> “當真么?”
王安歌瞧著少女一雙大眼睜的雪亮盯著自家的臉,暗想,莫非她還以為自己敢欺君不成,只得忍著笑意重重點了點頭。
“千真萬確?!?p> 赫羽這才似是信了他的話,垂眉嘆道,“如此便好,皇嫂雖常有家書寄來,朕卻只道那都是些安慰的話,今日有了先生之言,朕便放下心了!”
心中牽掛之事了了,少女又復先前的明快??粗忸^光景尚早,又拉著王安歌問長問短,好似悶在宮里久了,等不及要尋個外頭的人說說話呢。
“先生說,你這本事都是令師所授,有你這等高徒,想必也是這城中叫得上號的人物罷?”
王安歌坐于女君下首,倒也落得大方。
“師父并非什么權(quán)貴之家,況且,他老人家業(yè)已不在了?!?p> 赫羽頓了頓,暗罵自己一句,怎么又問到了人家的傷心處了呢。
“令師固然不在了,先生既得了真?zhèn)?,他泉下有知,也必當欣慰之極。”
“得了師父真?zhèn)鞯娜舜_有,只是,非我罷了?!?p> 赫羽眉宇間多了幾分好奇,“咦?莫非,這世上還有歌藝妙過先生之人?”
王安歌垂下一雙星眸,神色間半是溫柔,半是憂郁,揚了揚嘴角說道,“那人如今也在城中賣藝為生,我?guī)退坏?,她性子又高傲的很,即便我肯幫,她亦是不肯受的?!?p> 赫羽雖還年幼,卻也不笨,瞧著男子面上這神情,心下也猜了個七八,他口中的那人,是個女子無疑。
“所以,先生在北疆呆了一場漫漫寒冬,便是為了...”
王安歌輕嘆一聲,神色間幾分苦惱亦真亦假。
“陛下說的對,自然是為了忘卻她了?!?p> 赫羽一愣,自己什么也沒說啊。
不過,見他這份瀟灑率真倒是頗為難得,不禁忘了自家身份,真當自己成了他可以傾吐心事的小女子,這么一想,只覺心中有好些疑問不吐不快。
“那先生既想見她,為何卻裹足不前?”
“她如今身陷泥潭,我去見她,必叫她徒增煩擾?!?p> “若是先生不去見她,先生心中豈不是也有煩擾?”
王安歌定定望著眼前少女,苦笑一聲,心道,這女君到底年歲尚小,還未懂得這情為何物。
望著她一張滿是不解的小臉,不由得笑嘆一句,“陛下啊陛下,你雖是一國之君,執(zhí)掌天下,卻也不是事事都能了然于心的?!?p> 赫羽看著眼前之人似笑非笑的一張清雋面容,眉宇間的幾分戲謔像極了昔日里亡兄笑罵自己的模樣,一時間竟看的呆了。
王安歌被那癡癡傻傻的眼神瞧的幾分不自在,忙出聲打斷,“陛下,何故出神?”
赫羽斂起眼角半滴淚,勉強定了定心神,緩緩說著,“聽聞先生牽掛之人有此遭遇,朕也痛心,不知那位姐姐緣何會深陷泥潭之中,你二人為何又會遺憾分開?”
王安歌垂下雙眸,溫柔一笑,“在我心里,我從未與她分開過,而于她心中,我是如何,卻是不知?!?p> “那為何不去當面問個明白?”
“我去尋過她幾次,她卻終究是不肯見我,傷心之下,我便獨自去了北疆熬日子。”
赫羽嘆了一聲,“她怕是礙著自己如今的身份,怕你取笑她呢?!?p> 王安歌笑望著眼前的少女,打趣道,“陛下還真是她的好知己呢,她性子確是清高,不過,我不怨她,只盼她知曉了我如今的遭遇,不取笑我便好。”
赫羽聞言,也不禁笑道,“看來,你二人的脾性還真是如出一轍?!?p> “還真叫陛下說對了,我兩師出同門,脾性自然相同。說起來,我與她相識已近十載,她便是我那授藝恩師的獨生女兒,算得我?guī)熋?。兩年前,我?guī)煾敢虻米锪顺侵袡?quán)貴,被下了大獄,他雖是江湖藝人,卻極看重自家顏面,不甘受辱,便在獄中含恨而去了。師娘和師妹二人為了搭救師父,傾盡家產(chǎn),最終卻是人財兩空,師娘本就病重多年,經(jīng)此遭遇,便也撒手人寰了,而她,為將雙親安心葬下,就將自己賣去了紅袖坊?!?p> 赫羽聽到紅袖坊三字,就連嘴角都不禁一顫。此處在王舍城中流傳已久,即便是她久處深宮,也不難得知。
似這等專供男子尋歡作樂之地,無外乎是聲色犬馬、紙醉金迷,非良人可以呆的地方。想到此,心中竟有幾分凄涼,好端端的女子怎會流落到那里。
“那位姐姐身處那等...是非之地,該如何是好?”
王安歌倒是寬慰一笑,“她自去到紅袖坊,便對那坊主挑明了,只賣藝不賣身,是以,王舍城中貴公子眾多,卻少有人見過她真面目。”
“咦?當真?”
王安歌笑著頷首,自然當真。
“如此甚好,想必這位姐姐不但歌藝精絕,模樣也是好看之極,卻不知和先生相較,你二人誰的歌藝更勝一籌呢?”
王安歌輕笑著搖搖頭,“她小我兩歲,且男子與女子本也不同,是以,沒法子比?!?p> 赫羽望著眼前男子眼中的溫柔與向往,不禁大為感動。料想他二人必定都是心中掛念著彼此的,卻苦于無人敢邁出這第一步。
“先生如此牽掛于她,朕若是見到了她,必定替先生求求情,讓她不要再將你拒之千里之外。”
“昔日里,她自覺配不上我,如今,我和她同成了賣藝之人,她便再也沒有什么話來搪塞我了?!?p> “那先生還等什么,該速速去見她,向她說明你的心意才是?!?p> 王安歌苦笑一聲,嘆道,“她不肯見我,即便我一肚子的話,也開不了口啊?!?p> 赫羽搖搖頭,一雙輕輕挽起的秀眉,竟似是比王安歌還要著急。
“不如,朕這就將她請進宮來,如何?”
王安歌瞧見她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樣,心中雖覺好笑,也不禁也贊她仗義豪爽,越發(fā)覺得這大涼女君非尋常之女子。
“陛下倒是好興致,只是,她如今的身份,怕是進不得宮來?!?p> “她進不得宮來,朕卻出得去?!?p> 望著少女面上篤然不似玩笑,王安歌心頭暗叫不妙,忙開口辯稱。
“不可不可,那處地兒是陛下萬萬去不得的?!?p> “哦?只因朕是女子?”
“不錯,只因陛下是女子?!?p> 赫羽望著眼前男子一身白衣垂地,瀟灑之極,歪著腦袋,眼角一挑,輕笑道,“朕若是穿上先生這身衣裳,誰又曉得,我不是男子呢?”
王安歌一愣,這女君是鐵了心要跟著自己去逛妓館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陛下可還記得,那日在長公主府上,親口允諾要賞我?”
“自然記得,如此,朕便賞你,領(lǐng)著朕前去紅袖坊一游?!?p> “這分明是罰,哪里是賞了?”
赫羽以袖掩口,格格嬌笑。
“朕是一國之君,賞罰便就在一念之間,先生...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