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這日,圣上要于酉時在君蘭殿側(cè)殿設(shè)宴。
前幾日,宮人們已將這宮里宮外打理了好幾遍,可冬日枯木多,即便宮人每一日都清掃,庭院之中還是偶有掉落,遠(yuǎn)遠(yuǎn)看著,甚是礙眼。
赫羽立于庭前,看著福海正指使著宮人們拿著掃帚將零星的幾片落葉拾撿起來,又去追趕歇在枯枝上的一只寒鴉,難免覺得好笑。
“福海,這葉子到了時候便要自己掉下來,這鴉雀歇夠了便就自己飛走了,你何以非要與它們過不去呢?”
“陛下,這寒鴉是不祥之物,不將它們趕走,當(dāng)心教它帶來了晦氣?!?p> 那寒鴉好似聽懂了主仆二人的話,“嘎嘎”叫了兩聲,惹得赫羽大笑起來,“你看,它知你說它壞話,在與你吵嘴呢?!?p> “這寒鴉和那夜鸮一樣,均是晦氣的鳥,我們尋常人見了,都想著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呢,陛下倒好,還為它們說起話來了。”
赫羽心中也有不服,張口便道,“胡話,朕昔日便是一路聽著鸮子的叫聲回了宮,也未撞見什么不安啊。”
“陛下是說重陽那日么,陛下都從馬上摔下來了,這不是不安是什么?”
赫羽聞言,竟一時無語,頓了頓,方又想起來什么似的,笑罵道,“你說的不對,朕那晚是先摔下馬才聽見的鸮子叫聲,而非聽見了鸮子叫聲才摔下的馬?!?p> 福海一愣,想起似乎是這么個順序來著,喃喃說了一句,“這都一年多前的事了,陛下怎得還記的這般清楚?”
赫羽聞言也是一愣,是了,自己為何記得這般清楚,此時回想起來,竟連那晚的上弦月有幾分圓缺都印在心上,不禁暗嘆一聲。
“福海,你過來?!?p> 福海見女君張著一雙杏眼輕聲喚自己,再看看四下里再無他人,便知曉了,她定是又想到什么為難差事要交給自己了,當(dāng)即便放下掃帚,悄聲湊上前去。
“福海,你可知,父皇生前藏了不少好酒,都在長寧宮的偏殿里,你拿朕的手諭去挑一壇頂好的,再送去掌馬院,交給韓將軍,他便知曉我的心意?!?p> 福海聽了卻是老大的不愿意了,抱怨了一句,“那人欠著陛下的還未歸還,陛下倒還要賜他美酒了?”
“哪里是賜給他的,是讓他當(dāng)回跑腿的罷了,朝上的文武百官朕都一一有賞了,有一位老友也不能落下了?!?p> “陛下既然要賞,為何只賞一壇酒?”
“那位老先生不圖名利,也只有這杯中之物方能博他開懷了,不耽擱了,你速去速回。”
往年的除夕,多會將些王公權(quán)貴召進(jìn)宮來,今年卻只是家宴。姑侄三人也無拘束,樂得自在。
幾經(jīng)調(diào)教的宮廷匠人紛紛拿出了看家本事,均是不想在王安歌面前丟了面子,只是,王安歌亦是知曉分寸的,也不會讓他們一干人等輸?shù)奶珣Y氣了。
幾番盡興,已是亥時過半,赫羽將南宮姝蘭和南宮蓮月二人雙雙送走,方才回到寢殿之中。
喝了芳琴姑姑早早備下的一杯濃茶解酒,竟然毫無睡意,索性將左右宮人都遣走了,只留福海在一旁與自己敘話。
“陛下,您且候著,姑姑去為您備湯浴了?!?p> “今夜是除夕,須得沐浴更衣,洗凈這一年的塵埃,來年方能事事順心?!?p> “是了,陛下為一國之君,陛下順心,萬民才得順心?!?p> “去年除夕,姑姑將香料添的濃了,未及時辰朕便昏昏睡了過去,今夜非得聽完凈禪寺的和尚將鐘敲滿一百零八下不可?!?p> “陛下倒是好興致?!?p> 赫羽揉著略微發(fā)脹的鬢角,懶懶問了一句,“那壇子酒可親手送到韓將軍手里了?”
“正是,我送去的時候,韓將軍正在后院里喂馬,我瞧著赤雪竟似消瘦了不少?!?p> 赫羽聞言,秀眉一蹙,“他要?dú)獗憔蜌怆?,何故將氣撒到赤雪身上??p> “奴才也問韓將軍了,赤雪緣何這般清瘦?”
“哦,他如何說法?”
“韓將軍說赤雪害了病,脾胃不佳,不好生進(jìn)食,是以才消瘦了。”
赫羽撐起了腦袋,面上還有醉意未消。
“赤雪害病了,那是什么病?”
“韓將軍說,是相思病,只是,奴才不懂,這馬也會害相思病么?”
赫羽聞言,登時便漲紅了一張小臉,“他...他...滿嘴胡言,日后若再于我面前提及此人,唯你是問。”
福海一愣,怎的自己又成了禍?zhǔn)琢耍患白屑?xì)琢磨,當(dāng)即便找了個由頭溜了。
福海告退后,赫羽還自生著悶氣,直至宮人前來稟告,湯浴備好了,一張小臉方才換回幾分明媚來。
芳琴姑姑早已在浴殿之中候著了,女君未著寸縷的模樣除了已然故去的先皇后見過之外,她便是唯一的一人了。
赫羽褪去沾滿酒氣的衣衫,赤著一雙纖嫩的玉足走了下去,云蒸霧繞、香氣彌漫之中,少女精致的胴體便似緩緩沒入了一片花海之中。身陷在這溫?zé)嶂?,任誰都會不由得閉眼長嘆一聲。
“羽兒嘆得什么氣?”
“嘆這一年也就這般平安無事的度過了,萬幸!”
“羽兒有天意庇佑,自當(dāng)年年有今時,歲歲有今朝?!狈记俟霉眠呎f著,邊取來綴滿香氣的新衫置于一旁,又將少半籮花瓣盡數(shù)灑進(jìn)了池子中,“這貼梗海棠啊,再過月余,便又可以采摘新的了?!?p> “那敢情好,到了那日,我與姑姑一起采摘,也邀上郡主一道?!?p> “羽兒可還記得,你幼時去摘那花,被毛蟲哲了手,躲在你母后懷中哭了一宿,便再也不敢了?!?p> “自然記得,如今我長大了,即便遇見毛蟲也不再怕了?!?p> “這花是你父皇欽賜你的生辰花,花開的時候,便也是你的生辰了,羽兒轉(zhuǎn)眼就要年滿十六了?!?p> 赫羽聽得芳琴姑姑話中不無感慨,緩緩睜開雙眸,笑問了一句,“姑姑,我十六了,是不是便算是個真正的大人了?”
“是啊,你母后便是在這個時候遇到了你父皇,不久便就進(jìn)了宮來?!?p> “都說這深宮里的女子人人不幸,偏偏母親就是那個幸運(yùn)的人?!?p> 芳琴姑姑一臉柔色,輕輕將水傾灑在少女肩頸之上,“姑姑也愿你,日后得遇良人,永不負(fù)你?!?p> 赫羽聞言,一張粉嫩的小臉不由得泛起幾分嬌羞來。男女之情,她亦在古書中有讀過,不過若是自己的話,怕是無緣體會一番的。神思混沌間,凈禪寺的鐘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了,不緊不慢,直至敲滿一百零八下,這夜又復(fù)寧靜。
柔軟的絲綢輕輕裹住少女纖細(xì)玲瓏的身子,寢殿內(nèi)的龍涎香焚的正是時候。
芳琴姑姑服侍著女君上了榻,酒意襲來,軟被中的人兒打了個淺淺的哈欠,閉眼之前,還不忘叮囑了一聲。
“姑姑,明日休朝,早膳過了,你去傳驍衛(wèi)將軍進(jìn)宮來,有些日子沒見著了,我有事要交于他去做呢?!?p> “諾!”
過了除夕,若說還有什么讓人期盼著的,必定就是十五日后的上元節(jié)了,是夜鬧完花燈,這年節(jié)才算是真的過完了。
卻說上元這日,南宮蓮月好端端坐在府中吃茶,府丁送來的一份手信卻將這一日的寧靜掀了個天翻地覆。打開信封,熟悉的字跡印入眼簾,他說,他回來了。
揪著一顆心,南宮蓮月循著信中所示,只身便出了定王府,連貼身婢女萍兒都未曾帶上。
質(zhì)子為期未滿提前歸來,便是欺君之罪,這點(diǎn),她不是不知。
此處離著定王府不遠(yuǎn),而自己平日里甚少用上腳力,雖未走幾步,已是香汗淋漓。這處人跡稀少,即便是上元這日,也鮮有人聲喧嘩,倒有鬧中取靜之境地。
一座老宅門口立著一華服男子,約莫三十多歲,模樣瀟灑,看他一張臉,竟然覺得有幾分面熟,只是,卻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郡主,別來無恙?!?p> “你…見過我?”
那人朗聲一笑,“郡主貴人多忘事,也難怪不記得在下了,在下卓逸,兩年前,我隨世子從南澤來王舍,在宮中見過郡主的?!?p> 南澤世子?
南宮蓮月輕呼一聲,回想當(dāng)時情景,卻似有這么一個人總是站在那已然死去的高辛昊身后,不由得心頭一顫,此人竟是南澤人。
“你怎么會在此處?”
“自然是和定王殿下一道回來的?!?p> “熙月在此?”
“不錯,殿下已等候郡主多時了?!?p> 卓逸在前方引路,南宮蓮月毫不遲疑,緊隨著便走了進(jìn)去。院中各處均有侍衛(wèi)把守著,雖衣著容貌并無異處,但如何看著卻也不似這大涼子民,不由得暗自心驚,正自思忖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
“長姐…”
女子聞聲轉(zhuǎn)首,定睛看去,檐下站在一人,長身玉立,面容清俊,不是自己日思夜念的弟弟南宮熙月又是何人。
“熙月…真的是你?”
“是我,我回來了?!?p> 南宮熙月大步走上前來,姐弟二人四目相對,一時無言。
眼看著離去時還猶帶稚嫩的弟弟已然褪去青澀,長成了個風(fēng)度翩翩的男兒,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悲涼,兩行清淚便奪眶而出。
南宮熙月走到姐姐身前,拾起衣袖擦干了女子臉上的淚水,一張臉雖克制著,業(yè)已動容,強(qiáng)忍著男兒淚,哽咽著又叫了一聲長姐。
“你…可算是平安歸來了。”
“我無恙,讓長姐擔(dān)心了?!?p> 南宮蓮月破涕為笑,伸出一雙葇荑便去拉弟弟的手,卻見他面有猶豫,低頭一看,修長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只是好端端的五根指頭卻只剩下四根了。
“熙月,你的手…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