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蓮月回到府邸,剛入內室,便將左右婢女都遣了下去。一路上,緊緊拽著一顆飄忽不定的心,仿似一松手,便要碎成幾瓣了似的。
萍兒見主子面色怪異的緊,不解其意,輕聲問了一句,卻破天荒地被責罵了出去。如此,心中非但不自憐,反而更是擔憂,她知曉主子為人謙遜慣了,何時會這般出口喝斥下人,只是不知,在韓將軍房里,又出了何事。
天佑是男子,自然沒有萍兒心細,只知主子自掌馬院中出來,一路上一言未發(fā),回到府上之時又徑自回了自家房里,連定王遣來請膳的府丁都一一退了去,更是連平日里視為半個妹子的萍兒也喝退了,顯是肝火正旺。
“萍兒,郡主這是怎么了?”
“我哪里知曉,也不知韓將軍屋中有何異處?!?p> “咦?韓將軍屋中怎會有異處?”
“若沒有,郡主怎的從他房里出來,就這般模樣了。”
天佑歪著腦袋想了想,他雖視那人如兄如父,卻也從未生親昵之感,是以,他的內室,若非他本人允許,自己也從來不敢擅進的。
只是,大家都是男子,與女子閨房相比,無非是亂了些,還能有何異處?
戌時過了一半,直至定王親自前來,南宮蓮月的房門方才重新打開。
萍兒忙上前問安,卻瞧見那張俏臉失色,雙眸泛紅,顯是大哭了一場的模樣,心中既驚又怕,卻實在是想不出個緣由來。
南宮熙月今日得了驚天舊聞,心思尚未沉靜下來,本欲將此事說與姐姐聽的,可他知曉,若她聽聞長公主弒殺親夫這等事,只怕立時便要嚇暈過去了。此時瞧見姐姐一臉黯淡,亦是不解,忙斥退左右,扶著姐姐坐了下去。
“長姐,今日進宮,可是遇到了不如意,惹你生氣了?”
南宮蓮月搖搖頭,依然是一言不發(fā),一張俏臉便如死灰般沉寂。
“方才聽聞,長姐今日從宮里出來,還去了掌馬院,莫非是韓將軍不識好歹,給你氣受了?”
“他怎會給我氣受,我于他,又算的什么?!?p> “可是...長姐分明是哭過的?!?p> 南宮蓮月聽罷此言方才醒悟過來,剛才自己握著那香囊已然哭的忘乎所以,淚已風干,想必淚痕仍在,忙拾起錦帕擦了擦雙頰,輕聲說道,“方才在韓將軍屋中看見了...父王的遺物,睹物思人,念起了父王。”
南宮熙月將信將疑,“當真如此?”
南宮蓮月輕輕點了點頭,“嗯?!?p> “長姐時刻思念父王,我又何嘗不是?父王被人冤殺,英魂難定,我身為人子,卻不能報此血仇,這才叫我難過?!?p> “報仇?”南宮蓮月垂著一雙黯然無光的眸子,苦笑一聲道,“此仇如何報?”
“如何報仇,這不是長姐思慮之事,我只求得長姐與我一心,便就足夠了?!?p> 南宮蓮月聞言,心神醒來幾分,眉心一皺,問道,“此話...何意?”
南宮熙月聽聞姐姐話語之中有幾分艱澀,知她若是知曉了自己的念頭,定要大怒,況且時機尚未成熟,此時還不是議起的時候,忙笑著岔開了話,“你我姐弟二人一心,繼承父王大志,讓南宮家的江山千秋萬代,基業(yè)永存?!?p> 好一個江山萬代,基業(yè)永存,南宮蓮月不由得又是心頭一顫。今日白日里一起摘花時的言笑晏晏猶在耳際,此時,卻似從未認識過那個少女一般,虧得自己還時常在她面前提起那人,此時想起來,當真是這世間最大的笑話。女子顫著雙唇,似是在自言自語般。
“都是南宮家的人,為何位高權重者便就該萬人追捧,人微言輕者便就該受盡冷落,為何?”
南宮熙月聞言一怔,只覺今晚姐姐口中之話句句蹊蹺,觀其神色,既心神不寧,又心如死灰,若真是思念父親,父親都走了十余年了,何以悲傷至此地步,又小聲問了句,“長姐,今日究竟發(fā)生何事了?”
南宮蓮月搖了搖頭,“我明日進宮一趟,有件事,還須得當面問問陛下?!?p> 翌日晨間,赫羽剛下朝堂,還未踏進君蘭殿,便就從福海處得知,南宮蓮月已然等候多時。心中也自奇怪,昨日走的匆匆忙忙,似乎多一刻也不愿待著,今日怎的又忽而來了。只是,姐妹間多些聯絡亦是好事,她能多些時候進宮才好,況且,還真有件事須得和她商議,便將左右宮人都退了去。
南宮蓮月見一身朝服的女君,較之便裝的她更多幾分威嚴,卻又不失姿色動人,心道這大涼女君果然不是凡塵女子。
昨夜夙夜難寐,閉上雙眼,浮上心間的無一不是眼前少女的靈動身姿,只怕淡然如他韓芻夫,夜夜入夢的,亦是這絕代的風華。
本以為南宮蓮月匆匆進宮是為了什么緊要的事,卻原來是為了求取些海棠花瓣,好為自家縫制幾個香囊的。敢情前回在定王府提起的自己手拙那茬,她都記在心上的。
“姐姐雖繡工精巧,只是此等小事,有姑姑為朕打理便是,怎可勞動姐姐?!?p> “蓮月上不能為君分憂,下不能體恤百姓,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了,左右我閑在府里也是無事。”
赫羽望著眼前女子,只幾個時辰未見,卻似變了個人,俏臉上依然是笑意盈盈的,卻不似往日所見的真切,話語間又殷勤之極,一雙眸子卻透著心力不濟,不禁關切問道,“姐姐可是昨日累著了?”
南宮蓮月瞧見少女滿臉關切不似作偽,心頭一陣刺痛,低首輕聲答道,“或是昨夜睡的晚了,有些疲乏罷?!?p> “既然姐姐有心,那朕就不推辭了,只是,這海棠花向來都是姑姑親手晾曬的,工序繁復,須些時日,待它們都制備好了,朕再遣人送些去姐姐府上罷?!?p> 南宮蓮月聞言,欠了欠身以表順從,頓了頓,卻是開了口,“敢問陛下,這香囊是陛下自行佩戴的,還是要送于他人的,若是送人,是送給男子,還是女子,不同之人佩戴,針法繡紋均是不同的?!?p> 赫羽只覺今日的南宮蓮月怪異極了,一雙大眼眨了幾下,卻也看不出究竟是哪里怪異了。
“既是姐姐親手縫制的,自然是朕自行佩戴的,怎會輕易送人?再者,這貼身之物,朕又怎會贈予他人?!?p> “或是陛下遇到了心儀的男子,要將此物相贈呢?”
赫羽聞言,先是一驚,暗道這話如何也不像是從南宮蓮月嘴里說得出來的,即便她是同芳琴姑姑一般,在拿自己打趣,可這冷冰冰的口吻卻半點也不似玩笑。一張小臉上透出幾分為難,輕笑著說道,“姐姐是在取笑朕么,朕整日在這深宮中,去哪里遇到個心儀的男子?”
“是啊,凡俗男子,也入不得陛下的眼?!?p> “姐姐何須說朕,皇姑母將這王舍城中的世家公子都問尋了個遍,也無一人能得姐姐青睞啊?!?p> 南宮蓮月心無波瀾,只淡淡回了一句,“是蓮月辜負皇姑母和陛下的一番心意了?!?p> 赫羽聞言,竟有幾分得意,復又笑道,“姐姐言重了,此事還須從長計議,眼下卻有一事,朕要詢問姐姐心意呢。方才早朝之時,禮部尚書上奏,半月后乃是先帝的整壽冥誕,依照禮制,朕須得前去皇陵守靈三日,還得皇族之人陪同,皇姑母自然是要去的,不知姐姐也可愿隨朕一道?”
南宮蓮月忽聽得女君相邀,還是去守皇陵這等大事,一時竟不知如何回應。想到自己的父親亦是南宮氏人,如今只得尋個孤墳安身,心頭陡然生出幾分怨恨來,憶起往事,只垂目不言。
赫羽看著眼前女子眉目恍惚,暗想當年平王身死,此等大事豈是說忘就能忘的,如今再要他后人前去守陵,也實在是強人所難了,便先按下不再提。
待南宮蓮月出了君蘭殿,赫羽望著那遠去的俏麗身影,心頭還似有不解。芳琴姑姑端來一盅參湯,正瞧見了這一幕。
“我還為郡主盛了一盅,郡主卻匆匆走了?!?p> 赫羽輕嘆一聲,蹙眉說道,“姐姐今日不似往日,卻不知是出了何事?!?p> 芳琴姑姑放下食盤,亦嘆道,“陛下欲請郡主前去守皇陵,是出自真心,只怕郡主要曲解陛下的心意了?!?p> “怕是如此,朕敬愛父皇,他人亦敬愛自己的父親,強求不得?!?p> “姑姑是深宮婦人,不懂什么,只是,懷信公的話,句句都是在理的。”
赫羽輕輕頷首,“我雖有意將平王遺骸遷入皇陵,懷信公既執(zhí)意說不可,那便作罷,待此次從皇陵回來,朕命人前去將平王之墓好生修葺一番,香火供品,也不能斷了?!?p> “陛下英明。”
南宮蓮月出了皇宮,一顆心比進宮時更多幾分凄寒。
她說她從未將貼身之物送于他人,是無心的掩飾,還是已然知曉了自己對那人的愛慕,有意欺瞞。
此時回想起來,那日在上林苑中,那人一來,一雙眼睛便盯在女君身上,分毫不移,自己與他相識二十載,他又何時這般在意過自己。
心里這般想著,雙腳也不聽使喚了,踉蹌著一路緩步前行,眼看著快出宮墻了,卻終究是撐不住了,以手掩面,兩行清淚便無聲滑了下來。
這江山都是她南宮赫羽的,自己又拿什么和她爭?
出了皇宮,天佑和萍兒已在車輦前候著了,只是,還有一人,牽馬而立,雖面色無常,深沉眸色暗藏著的不安卻如何都掩飾不住的。
果然,枕下之物才不見一晚,就被他發(fā)覺了,南宮蓮月苦笑一聲,走上前去。天佑和萍兒識趣,未及主子示下,便自行退了下去。
“將軍是來看望陛下的么,既來了為何不進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