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她堂堂女君,何時受過這等恥辱,再望著他面上五指紅印分明,嘴角笑意卻更輕浮幾分,哽咽兩下,兩行清淚奪眶而出。
韓芻夫見少女落淚,轉(zhuǎn)過身去不再去看,“我知陛下舍不得,陛下是金枝玉葉,怎會甘心被我這等卑賤之人染指。”
“你是騙人的,對么?你本就不是這樣的人?!?p> “你怎知我不是這樣的人,我是妓館里的???,紅袖坊的熟人,似陛下這等傾國傾城又出身高貴的女子,我也會貪圖?!?p> “貪圖…么?”
韓芻夫聞言不語,聽著身后少女細微的啜泣聲,不禁在心頭暗罵自己。即便實在不想再攪入大涼的國事,也不該說出方才這番話來羞辱她。正欲轉(zhuǎn)身服個軟,教她心里好受點,卻聽見了輕微的腳步聲,本以為她是要出這屋的,卻是移步往內(nèi)間走去了。
石板上隱隱傳來一記脆響,那是玉器墜落在地后碎裂的聲音,緊接著,便是衣物間磨蹭的窸窸窣窣之聲。
被精致香料熏的恰到好處的衣物一落地,便騰起了清甜韻味,連同著那飽含柔軟少女體香的甘美,隱約傳入鼻尖之中。
韓芻夫如臨大敵般皺緊著眉頭,即便是昔日里身陷萬軍從中,又哪及此時此刻的心驚膽顫。
她竟真有此決心?
“你若真貪圖,便就拿去罷…侍從都還在外面候著,陪你一晚是不成了,你快些了事吧。”
話一出口,少女絕望地闔上了雙眸。她終究是個未經(jīng)人事的女子,未及遇到個良人,更未及體會一番愛恨。
這兩年來,這綾羅綢緞好生包裹著下的一副身子變的太多了,姑姑說,那是樹上的桃兒長得熟了,盡等著人來采摘了。
如今,會是這人么?
良久無言,只有燭火閃爍,韓芻夫身不敢移,目不敢側(cè),就連呼吸聲都收斂了起來,生怕生出點輕微的動靜,定然要嚇壞了她。
世間女子,哪個不是將貞操看得比性命還重要,原來做了君王,便有了比自己身家性命還要緊的,為了這江山社稷,能甘心委身于一個能為她賣命之人,這是她的悲哀,還是自己的。
赫羽輕輕抱著身子等著,直至溫熱的肌膚觸手冰涼,也不見那人有任何異動,鼓足勇氣又輕聲說一句,“你…不過來么?”
“明日辰時,率百官于城門處為我送行!”
“…啊”
赫羽將入耳的每一個字又在腦中過了一遍,方才驚呼出聲,茫然間轉(zhuǎn)首,卻見那人正往房門處走去了。
“吱呀”一聲,門被打開了一道僅能容身的口子,接著那道身影便消失在了。
如夢初醒般,少女慌忙拾起腳邊衣衫胡亂穿上,念起方才之事,只覺怕的要命,雙膝打顫,竟站立不穩(wěn),索性抱膝坐地,哭了起來。
翌日清晨,王舍城里似炸開了鍋一般,大街小巷都在傳,大涼新任的兵馬大將軍是昔日里一區(qū)區(qū)馬倌,難不成朝廷已無人可用到這般地步了。
辰時還未到,城門處已然聚滿了聞訊而來的百姓,眾人都想開開眼,這個由陛下欽點的大將軍究竟是長了三頭六臂,還是天神下凡。
而于女君聞言,前次于城門處送別征人,已是兩年前的事了。那場細雨還猶在眼前,今日倒是天公作美,坐在龍輦中抬首望去,遠處的天如洗過一般,只綴著幾朵殘云。
“陛下,您瞧那天邊祥云,此乃吉兆,大將軍此次出師,定能大獲全勝。”福海指著遠處說著,不無歡喜。
昨夜女君自定王府里出來,整個人便不對勁,回到宮中,又是一夜靜坐,芳琴姑姑幾番詢問,那人可允下了,她亦只是點點頭,不發(fā)一言。
直至日頭復(fù)又升起,這才跟回過了魂一般,著貼身宮人梳洗打扮了一番,用了早膳,便領(lǐng)著侯在宮門處的文武百官往城門處來了。
文武百官垂手立于一旁,心中亦是五味雜陳。歷朝歷代甄選兵馬大將軍均是何等要緊的事,人品、武藝、兵法、家世,哪一個不該是上上之選才可。
如今這韓姓之人,母親是教坊司一營妓,若不是昔年得了平王的青眼,他怕是給大將軍牽馬都不配。卻不知女君是受了什么蠱惑,非要拜此人為將,還大有一副非他不可的架勢。
兵部尚書莫桓是幾位尚書中最為年長的,更是女君還做公主時的師傅莫言的父親,在朝中備受尊崇。此時,即便閉著眼睛,身后這些閑言碎語亦是聽得兩耳發(fā)麻。
依這位莫尚書看來,他雖也覺韓芻夫此人還遠遠夠不著這大將軍的資格,只是,此事還有懷信公做主,自己說再多,也是無益的。
“莫大人,您的話陛下多少還是聽的,要不,您去勸勸陛下,大將軍一位非同小可,怎可許給此人啊?!?p> “是啊,莫大人,咱們大涼數(shù)十年來,何曾有奴隸變將軍的先例?”
“哎,是啊…”
福海聽在耳里,側(cè)目瞧見女君秀眉輕蹙,知她亦是聽見了的。
“福海,去叫他們有話的到朕面前來說?!?p> “啊…諾!”
莫桓本不想前去進言,卻經(jīng)不住一眾老臣的提議,只得硬著頭皮走上前來,躬身一拜,喚一聲陛下。
“是莫大人,這幾日告病在家,可養(yǎng)得好些了?”
“謝陛下關(guān)懷,老臣好的多了。”
“那便好,皇嫂與我時常書信來往,莫言師傅在北疆也一切都好,你無需擔心?!?p> 莫桓聞言,心中不禁感激。兩年前,因自己極力阻止自家兒子去往北疆,這兩年來,這不孝子少有家書寄回,惹得家里上下無不擔心,此時知他無事,瞬間便寬心不少。既然女君坦誠相待,自己亦要盡臣子的本分,該說的便要說開了。
“陛下,古語有云,英雄不問出路,如今,咱們這位大將軍可真是寫實了這句話?!?p> “哦?愛卿亦覺得,此人擔得起這大將軍之職?”
“陛下求賢若渴之心,老臣明白,確是此事來的突兀,教我等不及多想,唯有勸陛下三思。”
“南澤犯境,亦是來的突兀,朕若再多想幾日,愛卿們可還坐得???”
“這…此二者不可一概而論,敵軍來犯,刻不容緩,拜將之事,卻可從長計議,前任大將軍乃是將門之后,當之無愧,如今的這位,其出身...陛下想必也有所聽聞?!?p> 女君面色未改,只淡淡道,“若是此番國破家亡,朕亦會是他人的階下囚,屆時在眾位愛卿眼里,是否也是出身卑賤之人?”
“這個…老臣不敢,陛下言重了,素聞大將軍有忠勇之名,臣等卻從未親眼見過,是以不敢妄下定論,莫不如,教他先去沙場上歷練一番,果真是天生將才,臣等必當心服口服?!?p> 聽罷這話,女君竟笑了起來,“這個也好說,愛卿且替朕去問問,有何人想親眼看大將軍上陣殺敵的,朕必配上良弓悍馬,允他一塊兒前去,如何?”
莫桓見女君神色間半是說笑,半是認真,其話中之意,再也明了不過了,暗嘆一聲,躬身一拜,黯然退下了。
半盞茶的工夫,韓芻夫方受完眾將的參拜,此時從城頭處下來,遠遠便瞧見了那五彩龍輦中一身朝服的少女。
那句反復(fù)在腦中憶起無數(shù)次的話似又響了起來,她問他,你不過來么?此時真的要過去了,只覺每走一步均是萬斤之舉,應(yīng)下這要命的差事,到底是圖個什么。
赫羽扶著福海的腕,緩緩自龍輦中出來,看著男人走上前來,見那一身甲衣穿在他身上,竟是莫名的合適不過,往日里見慣了他穿粗布衣裳的模樣,此時一見,竟似判若兩人,卻各有一番意境。
待他走得近了,才看得清,雖有面甲遮掩,左頰上的指印猶在,念起昨夜之事,藏于衣袖中的掌心不禁拽的更緊了。
韓芻夫走到圣駕前,頓了頓,終究還是跪地叩拜,“參見陛下?!?p> “平身。”
赫羽伸出一只手來,福海會意,忙取來只精致的朱漆小盒呈上。這里頭裝的是什么,人盡皆知,拿了此物,大涼境內(nèi)兵馬無不從命,將士見了此物,便知軍令如山。
看著盒中這小小兵符,忽而念起那日舅父臨終遺言,此物是自己身家性命、江山社稷所系之物,不該交到外人手中。如今這眼前之人,不正是外人中的外人么?
班懷信立于百官之前,將女君面上躊躇看的分明,知她憂些什么,可此人既立誓效忠于她,君臣間便該再無猜忌,當即便拄杖走上前去。
“陛下,時辰不早了,大將軍早些出發(fā),也可早些解了邊疆危急?!?p> “懷信公…”
韓芻夫望著猶豫不決的少女,也不氣惱,短短一夜而已,那股決絕的勁兒便不在了,藏起笑意假裝說了一句,“陛下若是信不過韓某,我便將這身鎧甲就此脫下,陛下再另擇他人,無妨?!?p> “那朕…可以信你么?”
“昨夜陛下聲淚俱下,向韓某哭訴大涼邊境危急萬分,我雖同情陛下,卻覺愛莫能助,誰知陛下…”
赫羽見他非但不避嫌,還刻意提起昨夜之事,又羞又急,生怕他再胡言亂語,說出些什么來,慌忙將手中之物塞到了他手里去,“給你便是,但愿你…莫要辜負了朕?!?p> 韓芻夫低首看了一眼手中的小小物什,斂起方才的幾分輕浮,抬眼所見,冕冠下的小臉上竟有幾分迷惑,細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眉眼還如昨,兩年前的稚嫩已然褪去了七八成。
忽而又念起初見她時的情景,四歲的她著一身緋紅小衫,賴在父親懷中,任憑宮人如何逗她,也不下來。是了,那日正是她的生辰,文武百官領(lǐng)了她的壽餅,一一謝恩。那日她父親定是心中歡喜極了,便也連帶著饒了自己性命,允自己帶上平王一雙兒女去了北疆。
陳年舊事再浮上心頭,竟不由得莞爾。
赫羽見眼前男人望著自己發(fā)笑,不禁心慌,還以為他對昨夜之事終究是難以釋懷,秀眉一蹙,輕斥道,“時辰不早了,大將軍快些動身吧!”
韓芻夫斂斂心思,又生一念頭,便道,“古有賢王,每逢將士出征,必親送至十數(shù)里外,不知陛下可有這片誠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