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其模樣,也不過雙十年歲。長身玉立自不必說,至于樣貌,赫羽平生所見,當屬王安歌最是風流之姿,而此人與之比較,皮相是一般無二的好看,眉宇間少了些淡泊從容,卻有幾分自持穩(wěn)重的氣度,仿佛教人看著便能感到心安一般。
兩只一塵不染的黑靴踩著柔軟的草坪款款而來,一頭長發(fā)就那般隨意攏起,劍眉之下,一雙眸子引人入勝。此時,那雙眼睛只在眼前少女面上輕輕一掃,眸色清澈而又沉著,只是,嘴角一抹局促的笑,還是將他出賣了,但見其禮貌地低首下去,薄唇輕啟,道一句,“這處荒涼,委屈姑娘了?!?p> “怎...怎會,還未多謝救命之恩?!?p> “你...”
兩人異口同聲,似都是要問對方些什么,四目相對,不禁又雙雙低下頭去。
“姑娘先說?!?p> “我想問,此處離著沂水之畔的寨子有著多遠?”
“姑娘急著趕回去?”
“我還有熟人在那處,現(xiàn)下生死未卜?!?p> 男子點點頭,輕聲道,“不必擔憂,那寨子翻過這山便就到了,昨夜鮮卑人夜襲大涼百姓營寨,好在駐軍附近的大涼將士聞訊趕去,想必已將那些狂徒就地正法了,一個時辰前,我亦有差人前去查看,若有所獲,定當叫姑娘第一個知曉?!?p> 赫羽聽罷,輕聲道一聲多謝。又聽他將昨夜曲折說的清楚,好似親身經(jīng)歷過一般,心頭卻不禁琢磨他身份來歷,“公子知曉,追我的是鮮卑人?那...你又是何人?”
男子一怔,略作沉吟,還是開了口,“我是路過此地的行商,昨夜瞧見一行鮮卑人鬼鬼祟祟往山里去,便跟了上去,撞見姑娘受傷,便將你帶了回來...姑娘大可安心,我等雖是些粗人,卻非輕薄之徒,絕無半點對姑娘的不敬?!?p> 赫羽聽他說的誠摯,再看他衣飾華貴,當是出自富人之家,便就信了他口中之言,“公子的救命大恩,沒齒難忘,他日我自當好生報答?!?p> 那公子輕笑一聲,轉(zhuǎn)而伸手將營帳掀開了,“外間風大,進帳來說?!?p> 赫羽隨后也走了進來,一同進來的還有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隨從,但見其將盤中的熱茶輕輕放下,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若只是尋常大戶人家的家丁,怎么這般守規(guī)矩,自始至終,竟是連頭都不敢抬一下。
那人見了桌上放著的藥瓶,猶豫著問了一句,“姑娘的傷勢...”
“已無大礙,多謝你的藥,我用上已然不甚疼了?!?p> “那便好?!蹦凶诱f罷,又輕笑著將一把木椅移到少女面前,“快些坐下?!?p> 赫羽望著眼前那雙似笑非笑的眸子,只覺得一顆心跳得莫名的快,只輕輕點了點頭,便就乖乖坐下身去。
那公子也拾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說起來,此處是他下腳之處,他自然不陌生,可礙于在這陌生少女的面前,自己倒成了個客人般。
“昨夜是姑娘孤身一人騎著馬奔襲在那山道上,既有熟人,為何不一道,此等險徑,實在叫人心驚?!?p> “他們被鮮卑人截了退路,只得留在那處,便剩我孤身逃了出來?!?p> “原來如此,我聽姑娘的口音,倒像是中原人士,卻不知與那寨子結(jié)了什么緣?”
赫羽見他還是問起了自家身世,暗嘆一聲,當即便將一早在心里編排好的話說了出口,“我本是王舍城人士,此次來這里,是隨家里人來走親的,不曾想,竟遇上了鮮卑人?!?p> “姑娘竟是從大涼皇城來的?!?p> 赫羽聽罷,凝住面上笑意,若有所思,問了一句,“大涼皇城?莫非你不是大涼百姓?”
少女一雙眸子緊緊盯著眼前之人,像是要將他身份來歷看個清楚明白,男子亦覺得自己此言不妥,忙道,“我只是家住邊疆,甚少涉足中原腹地,教姑娘見笑了。”
正此時,營帳外有人聲響起,正是翻山前去寨子中探聽的隨從回來了。原來,盡管大涼將士殺進來的及時,那寨子中還是有兩人丟了性命,好在昨夜一場大雨將木道房屋澆的濕透了,若是鮮卑人放起火來,寨民們定然無處可逃的。
“將士們莫非事先知曉鮮卑人的行蹤,怎么來的如此及時?”
赫羽聞言,想了想開口說道,“想必...大涼將士軍紀嚴明,時常在沂水之畔夜巡,正巧昨晚便撞上了鮮卑人行兇?!?p> 那公子聞言,點了點頭,笑著應了聲是。
赫羽瞧見他笑的真誠,自己心頭卻是如何也開懷不起來的。昨晚還好端端的大活人,說沒便沒了,這還是在她這個一國之君眼皮子底下的事。
三年前王舍城外一場惡仗,不曾想,鮮卑人還是賊心不改,他們不敢與大涼正面爭鋒,只敢在這荒郊野嶺間干些恃強凌弱的勾當,可苦了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實在可惡之極。只是,這三年來,甚少聽聞鮮卑人于邊境作惡的傳聞,此次又是這般的巧。
“敢問姑娘,可是姓賀?”
“啊?”赫羽聽見那隨從在問自己,方才回過神來,腦中一念一閃而過,忙重重點了頭,“沒錯,我正是姓賀。”
“我回來的山道上遇到一人,他知曉了我的來處,便向我打聽起來,自稱是替姑娘養(yǎng)馬之人,我見他描述的正是賀姑娘模樣,便帶著他過來了?!?p> 赫羽聞言,不禁大喜,“當真,他人在何處?”
“便在據(jù)此不遠處的山腳下候著?!?p> 赫羽點點頭,知曉他安然無恙,心頭沒來由的一暖。忽覺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臉上,轉(zhuǎn)首望去,正對上一雙清澈眸子。四目相對間,那雙眼里雖是笑著,卻藏不住失落。
“姑娘府上的隨從這般忠心,竟能尋到此處。”
“哪里。”
“我...”
二人的話頭又撞在了一起,少女溫婉一笑,“這一次,公子先說?!?p> “我送姑娘出去罷,早些回去,莫讓家里人等的急了。”
“那...有勞?!?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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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雨洗,天藍似錦。
二人并肩走在軟緞般的青草芽上,皆是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樣。
萍水相逢,他卻于自己有救命的大恩,可這番恩情,如何報答?
赫羽躊躇少許,終是鼓足了勇氣,“敢問,公子貴姓,出身何處?”
“姑娘問這作甚?”
“你于我有大恩,我自當報答?!?p> “哦。”
赫羽聽他輕嘆了一聲,不解問道,“你不信么?”
“非也,我以為姑娘要去尋我?”
說者步履自穩(wěn),聞?wù)邊s已是亂了章法。赫羽當是生平第一回聽過這等埋怨,聽他話中大有悵然若失之意,又是羞澀又覺好笑,不禁紅著臉低下頭去。
“即便你不去尋我,我也要去尋你的。”
“?。俊?p> 赫羽聞言,抬首便是一聲輕呼,卻見那人已站在了自己面前,一雙干干凈凈的眸子里映出的正是自己的影子。
“你姓賀?”
少女點了點頭。
“家住王舍城?”
少女又點了點頭。
“那便好?!?p> “好什么?”
男子眼角含笑,輕輕搖了搖頭,鄭重說道,“就此別過,他日有緣,定能重逢?!?p> 赫羽心頭一顫。他日有緣,定能重逢?
望著這雙星眸澄澈,少女心頭苦笑一聲,哪會有什么他日重逢。當下捏緊掌心,不發(fā)一言,頷首致意,從眼前一張臉上抽開目光,轉(zhuǎn)身牽著赤雪便去了。
山腳下是一條淺溪緩緩淌著,白霜沿著水流逐著青草悠閑的吃著。昨夜風波,馬困乏不已,人亦然。
即便此時,抱劍而立的男人面上也未見半點輕松之態(tài)。及至瞧見少女緩緩走近,眉眼無恙,神色安然,這一顆心終究放了下去。
赫羽遠遠便瞧見了那一人一馬,此時近看,卻見他身上布衣已然血跡斑斑,面色凝重,好似傾國的重擔都壓在他身上一般,沉沉雙目盯在自己臉上,看不出心中所想。
牽著赤雪走到男人身前,劫后余生,終究也是天大的好事,總該拿出幾分歡喜之態(tài)來。于他昨夜不敬,自己該怒,可他亦是第一個尋到自己的人,頓了頓,只柔聲問了一句,“你怎么曉得我會來此處?”
韓芻夫不語,吸了吸鼻尖,不禁皺眉,“你用了藥,哪里傷著了?”
“怪我騎術(shù)不精,從馬上摔了下來,一點小傷,無妨的。”
“荒郊野嶺,也有貴人相救,陛下好福氣。”
嘴上雖這般說著,心中卻非這般坦然。昨夜得以脫身后,便去尋她,卻見她和赤雪雙雙不見了。料想她慌不擇路定是進了山,而自己幾乎是要將整座山翻過來,尋了半夜,還是無果,及半道上撞見那個探子,懸了大半夜的心,終究是落了回去。
若昨夜她當真落到了那些鮮卑人的手里,于她自己,于大涼江山,都將是滅頂之災。
昨夜情勢逼迫,自己只得以火勢將禁軍引了進來。一番廝殺,禁軍固然傷亡慘重,鮮卑人卻也是個個有來無回的。鮮卑人悍勇,明擺著是寧死不降的,是以未曾留下活口,但看一眼那些尸身亦可知曉,他們個個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鮮卑騎兵。
私兵過境,乃是大忌,所以他們喬裝成了普通百姓,至于為何他們要夜闖大涼民寨,想來他們是安分守己的時候久了,便想僥幸一試,不巧的很,昨夜的寨子中真去了個不該去的人。而此時這個不該去的人又好端端地站在了自己面前,教人如何不動容,不禁莞爾。
見他笑望著自己,赫羽忙岔開了話題,“穆成一行人如何了?”
“折了一半,穆統(tǒng)領(lǐng)負傷不輕,又在山中尋你半宿,體力耗盡倒下了,我差人將他送了回去,又令將士們前來接應,此時人馬想必已然齊聚沂水那頭了,靜待陛下歸去?!?p> 赫羽望著眼前的男人,單看他身上刀傷也有不下十處,心頭不禁抱愧,他若不是記掛自己安危,早該倒地好好養(yǎng)傷了,又何須強撐著,還與自己這般閑話。
“陛下可知救下你的是何人?”
“你問這個作甚?”
“莫非,你不知?”
赫羽有些難為,明明自己方才問了,是他不愿說的,難不成還要將刀架在人家脖子上逼問一番不成,只得如實答道,“確實不知,不過,我曉得,他絕非鮮卑人?!?p> 韓芻夫笑問一句,“在陛下眼中,鮮卑人都是些蠻橫的粗漢,但凡慈眉善目,風流瀟灑之人,便斷然不會是鮮卑人了?”
“你怎知...”
到嘴的話硬生生被咽了下去,少女咬緊了兩瓣唇,面現(xiàn)難色,難不成要承認,自己心里當真就是這么想的?當下憤憤不再理會,便欲牽著赤雪向山道走去,豈料猛一轉(zhuǎn)身,又扯起了肋間傷勢,只痛的咬緊牙關(guān)深吸了一口氣。
忽覺右臂一緊,另有一只大手拖著自己的腰,耳旁傳來男人低沉的聲線,“上去?!边€沒回過神來,整個身子已然輕盈起來,端端斜坐在了赤雪的背上。
赫羽低首望著地上的男人,那雙眼睛也正望著自己,目色中是她讀不出來的意味。忽覺自己腰間有異,才發(fā)現(xiàn)這溫熱是按在其上的那只掌心傳來的。少女瞧了一眼,本以為他能會意,卻見那只手大有紋絲不動之意。
“坐好。”
男人的語氣倒不似他面上嚴肅,少女依言,抬起一只腿跨上了馬。韓芻夫移開掌心,順勢在赤雪身上一拍,道一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