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聞言,本已微醺,卻陡然清明了。一顆心不由得慌了起來,若說是旁的日子,自己自然是巴不得能見他一面,今日卻有這太學(xué)院的二十士子在,雖并非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卻終究還是不想教他瞧見的。正欲張口將其拒之門外,卻被堂下眾人截下了話頭。
都說這北正的三皇子才貌雙絕,如今既求上門來了,大家伙自然都盼著能見一眼。女君擇婿雖是大涼國事,可北正與大涼自此之后便是盟國,有朋自遠(yuǎn)方來,可見大涼國威正盛呢。
及至最后,就連長公主南宮姝蘭都開了口,終究是躲不過去了,女君只得將其宣了進(jìn)來。
他若是知曉了今日自己是在這殿內(nèi)擇婿,心中該當(dāng)作何感想。是會憐惜自己身不由己,還是會嗤笑自己不知羞恥。
宋靈均自進(jìn)殿來,一雙眼睛便未從女君臉上移開過,雖是眾目睽睽之下,卻也絲毫不懼,躬身一拜,不似在拜見什么貴人,倒是更像傾倒在那石榴裙旁,牡丹花下。
待女君免了他的禮,這才松了一口氣,左右望去,一雙星眸瞬間便黯淡了下去。坊間傳言不假,今日宮中這詩酒會可真是醉翁之意不在詩,亦不在酒。
因是鄰邦的貴客,自然不好落座于太靠后的坐席上,宮人們機靈,在大將軍之側(cè)再加一座。
宋靈均于前次登門造訪卻碰了一鼻頭灰的事還未曾釋懷,但既知他對女君絕無二心,日后用兵之時還須多多仰仗于他,便也不敢輕慢,此時眾人之前,雖不卑不亢,該有的禮數(shù)也不得少,拱手一拜,待其回了禮,方才坐了下來。
王安歌站在殿下,將少女面上幾分喜憂看的清楚,此時再瞧瞧這北正的三皇子此人,大致也明白了七八分。
且看這三皇子望著女君亦是深情難掩,想來二人這等般配,卻是造化弄人,如此一想,本來排好的曲子便也作罷,那首《鳳求凰》倒是正應(yīng)和了此情此景。
這些樂師們均是自長公主府上帶來的,與王安歌平日里磨合的已然是天衣無縫,臨時換曲,也非難事,更何況是《鳳求凰》這等傳唱不衰的妙曲。
本就是哀婉的詞,憂傷的曲,在王安歌口中,卻成了情意綿綿不絕。
相遇是緣,相思漸纏,相見卻難。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一曲終了,抬眼瞧去,殿上少女已是眸含星淚,傷情楚楚,若不是礙著身份,只怕立時便要大哭一場了。王安歌暗叫不妙,自己一念起,卻更是觸動了她心思,往日里自己唱罷,即便是再教人傷心的曲子,也不會教她心傷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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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西沉,這宴席終歸也該散了,二十士子縱然是意猶未盡,也由首席大學(xué)士領(lǐng)著率先告退了。
女君由側(cè)殿去了,長公主因著多喝了幾杯,便也早早告退,眾臣跟著也識趣退下。
王安歌見北正的三皇子一雙星眸正癡癡望著消失在轉(zhuǎn)角處的身影,不由得搖頭生嘆,走上前去附在他耳旁輕輕說了一聲,“陛下每每出了這暖香殿,必會去東宮查看一番,三皇子若有什么話,還是早些說清的好?!?p> 宋靈均聞言,才似回過神來,瞧見眼前這個和自己年歲相仿的男子,不禁心生感激,輕聲說一句,“多謝先生!”
王安歌也只笑笑,轉(zhuǎn)頭瞧見大將軍已然邁出了暖香殿的殿門,忙高呼一聲,“大將軍請留步!”
韓芻夫聞言回首,殿內(nèi)宮人見貴員要在此敘話,便將酒宴殘局收拾妥當(dāng)后匆匆退下了。王安歌再將樂師一行遣走,如此,這偌大的暖香殿便也只剩他二人了。
王安歌上前拜道,“大將軍有禮,好久未見,別來無恙?!?p> “無恙,先生有禮?!?p> 王安歌見眼前之人雖做了大將軍,卻還和在掌馬院中之時別無二致,可想而知,此人并非是為了這高官厚祿,當(dāng)下又是躬身一拜,“安歌雖不知大將軍緣何會助陛下,卻還是想替陛下謝過?!?p> 韓芻夫聞言笑笑,“先生為何要替陛下謝我?”
“我與陛下一見如故,私下里便斗膽拿她做妹妹看待,將軍既誠心助她,自然要受我一拜?!?p> 韓芻夫憶起皇陵之劫,頷首道一句,“若說謝,她還真得好生謝你才是。”
王安歌心念一動,正色說道,“將軍可是指…定王一事?依安歌之意,定王之死,實在是筆糊涂賬,但求將軍能早日放下心結(jié)?!?p> 實則,自定王去后這些時日里,除卻天佑,已甚少有人在自己面前提及他了,想他若是還在,今年也該滿二十了。
王安歌瞧出了男人眉心隱現(xiàn)的傷懷,想他能不計前嫌,輔助陛下,此等胸襟當(dāng)值得敬佩。
“此次,三皇子前來借兵,陛下應(yīng)了,只怕不日將軍便要奔赴東境了,居高位者,當(dāng)真辛勞。”
韓芻夫面色未改,道一聲,“份內(nèi)之事,何足道哉?!?p> 二人并肩往殿外走去,王安歌想起方才那北正三皇子的癡人模樣,不禁笑道,“安歌瞧著這北正的三皇子儀表非凡,竟將這太學(xué)院中精挑細(xì)選的二十人一一比了下去,若是陛下日后的夫婿能有這等風(fēng)姿,倒也不至于辱沒了陛下的絕世風(fēng)華,將軍覺得呢?”
聽罷這話,再回想起方才大殿之上的情景,韓芻夫也不禁莞爾,“那倒不錯?!?p> 王安歌聞言,嘴角一揚,悄聲說道,“莫不如...將軍也別去北正勞累了,就讓那個什么大皇子得了皇位,如此,這三皇子無家可歸,只得留在大涼長伴陛下身側(cè)了,豈不妙哉?!?p> 韓芻夫聞言,心頭莫名一震,拾階而下的一只腳差點踩了個空。轉(zhuǎn)首再望身旁之人,便知他是在玩笑,一言未發(fā),轉(zhuǎn)頭便走。
王安歌被這一眼嚇的不輕,回過神來,方才大聲喊道,“哎,大將軍且慢!”
回首看時,王安歌面上笑意更盛,朗聲說著,“今日東門那處不便,將軍還是另走西門出宮吧!”
自太子妃攜著一雙皇兒遠(yuǎn)走北疆以來,赫羽依舊將這東宮打理的一切照舊,故去太子的書房,昔日里太子妃的妝臺,隔日便有宮人前來請安,只是,終究還是人走茶涼。
福海跟在女君身后,見她神情悲切,雖知曉她每每來此,總是免不了一番傷心,卻是今日最為難過,粉嫩的俏臉失了顏色,靈動的雙眸也黯然無光。
“陛下,太子妃和小皇子小公主在北疆一切安好,陛下又緣何傷心?”
“是啊,皇嫂和堯兒嫣兒都好,堯兒生在夏日,轉(zhuǎn)眼也要過七歲的生辰了,朕送去的生辰禮可不知能討他歡心?”
“陛下的賞賜,自然都是頂好的?!?p> 赫羽聞言,又想去南宮堯的頑皮模樣來,竟忍不住笑了出來。此時走在這長廊之上,瞧著宮人們一早便已掛好的菖蒲艾草,又想起莫白做自己師傅時,常常將屈子的大作掛在嘴邊,他們?nèi)缃裆碓诒苯?,又該是如何過這端午佳節(jié)的呢。
福海見女君面上輕緩幾許,心頭愁云也頓時消散了,“陛下,咱們回宮去吧,姑姑還等著陛下早些回宮去,給她說說今日相中了何人呢…”
福海眼看著那嘴角的笑意凝固住了,登時心頭一緊,知曉自己說錯了話。這一路前來,女君神思哀傷,必定是那二十人中,無一人看的入眼,自己卻蠢笨至此,哪壺不開專提哪壺,不及思索,噗通一聲便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是奴才失言了,想必...今日殿上那人均是些福薄的...”
赫羽定定心神,示意他起身。他說的不錯,自己確實不喜歡他們,只是,若單單這般,亦不是什么值得心痛的大事,而是,喜歡的得不到,才是那最要命的。
“你先回君蘭殿去吧,朕自己在這待會兒?!?p> 福海低首道一聲,“諾!”,暗嘆一聲,還是起身退了下去,還一并將幾個宮人都招呼走了。
少女憑欄而立,望著院中假山旁幾枝鳶尾開的甚艷,忽聞身后傳來腳步聲,便淡淡說了一句,“讓你回宮去,又回來作甚?”
身后之人并未回應(yīng),赫羽聞著那腳步沉穩(wěn),不似福海平日里的輕巧,不由轉(zhuǎn)身來瞧。眼前之人眉如遠(yuǎn)山,眸若深泉,薄唇微啟,似是在笑,卻看不出半分歡喜。
“你怎知我在此處?”
宋靈均再向前進(jìn)了半步,終是停了下來,“是安歌先生好意告知?!?p> 赫羽苦嘆一聲,他何時也變得這般多事了?
宋靈均見她轉(zhuǎn)身低眉的羞澀模樣動人心扉,雖想與她再靠近幾分,卻終究是不敢。
“陛下都不問問,靈均今日怎會冒失進(jìn)宮?”
赫羽垂首苦笑,自己擇婿一事傳的整個王舍人盡皆知,他又怎會不察,雖如此,還是假意說了一句,“三皇子怕是有要事要告知于朕吧!”
“不錯,靈均確有幾句要緊話,非要說與陛下聽?!?p> 赫羽聞言,忍下心頭顫動,凝神屏息間,那人緩緩開了口,字字皆是深情與無奈。
“那日與你一別,我歡喜有多少,愁思便就有多少,想著自己知曉了你的姓氏與來處,想著自己不日也要親自來這王舍城走一遭,屆時即便掘地三尺,也當(dāng)將你尋見。我還當(dāng)這一切皆是天意,如今看來,這天意便是一早就要捉弄于我的…你若是真的姓賀,那該多好!”
若非拼盡全身力氣克制,兩汪清泉便要從眼底洶涌而出了。
是了,天下姓賀的女子千千萬萬,卻獨獨容不得自己。
宋靈均見她輕輕顫動著的雙肩,便知她心中也并非完全沒有自己的,心中既喜且悲,這隔在二人之間的鴻溝,當(dāng)真是比牛郎和織女的鵲橋還要長。
這話既已出口,本也不望她有所回應(yīng),再想起適才暖香殿內(nèi)她借酒澆愁,心中既疼惜于她,亦怨懟這造化。雖有萬千不舍,還是默然轉(zhuǎn)身,留她一人清凈。
赫羽聞著那遠(yuǎn)去的腳步,淚水方才決堤,輕移蓮步,失魂落魄般追著向長廊走去,但求能再多看他一眼,待那道身影消失在了轉(zhuǎn)角,方才收回癡癡目光。
剛轉(zhuǎn)過身子,淚眼朦朧中卻瞧見一道人影正端端站在丈余間,少女大驚失色,掩嘴輕呼一聲,“你…你怎么在這?”
韓芻夫望著那平日里端莊自持的圣顏,此刻已是淚水肆意蔓延,上次見她這般哭法,還是她憶起亡父之時。暗想她于那宋靈均雖不曾回應(yīng)只字片語,心中痛楚有多少,卻是昭然若揭。
赫羽心中慌神,竟連方才那股剜心的痛都淡了許多,斂斂神色,繃著面容說著,“三皇子并非有不敬之意,他方才的話,朕也未曾當(dāng)真…”
“陛下,東疆加急來報,北正大皇子宋靈則自南澤借來的精兵四萬,此時已然屯兵于北正都城柴桑城外,此外,南澤增派三萬兵馬守住了南嶺以西的邊塞,阻絕了大涼的奇襲...”
韓芻夫面不改色,不緊不慢地說著,赫羽心中大震,嗆聲問道,“此話...究竟何意?”
“北正,已然是南澤的囊中之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