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瀝,秋風意冷。
天色尚早,城外的孤山上分外冷清,林間水汽密布,早起的鳥兒也捉不得蟲子,只得棲身枯枝下,啾啾叫著。
因著有女君遣人常來照看,雖是大涼罪臣,平王與定王的墳前與尋常百姓間,還是有所不同。
一只素手伸了出來,將墓碑上幾片腐爛的落葉都盡數(shù)拾了去,身后婢子見了,忙上前來說道,“郡主,還是奴婢來吧,這鄉(xiāng)間野外,怕污了您的手?!?p> 女子笑嘆一聲道,“這是父親的墓碑,為他掃墓,本就是我這個做女兒該做之事,怎會污了我的手,再者,回到這里,我已不是大涼的郡主,我只是南宮家的一介罪人。”
“萍兒只知,郡主這尊榮是天生俱來的,萍兒一日尊稱您為郡主,終生便都該如此?!?p> “你個倔丫頭,讓你在南澤尋個好人家嫁了,你也不肯,此番回來了,你便留在王舍,安心過日子罷,我知你是在可憐我,我家破人亡,寄人籬下,回來是階下之囚,離開便是喪家之犬,就連我曾以為最能依靠的那個人,也都拋棄我了,是啊...我也當真可憐?!?p> 女子說的悲傷,卻語帶笑意,教人聽著更是心疼。萍兒知主子心思,旁的人她不會放在心上,唯有那人,方能擾亂她心緒。
“郡主,韓將軍不會不顧及您的,他或有不得已的苦衷,或許,陛下便是以郡主性命相要挾,韓將軍才不得不為其效力的?!?p> 南宮蓮月苦笑一聲,不得已么?卓逸口中所言,他為女君效命,不遺余力,可見,南宮赫羽若要他臣服,根本不必用任何法子的。
萍兒見主子面色凄苦,又道,“郡主勿要灰心,待他日再與將軍重逢,自可問個清楚明白?!?p> “重逢?萍兒,你說...他還想再見我么?”
“郡主說的什么話,卓先生只說知曉郡主您的下落,韓將軍便就放了他一馬,可見在將軍心目中,郡主的位置無人可替代。再者,郡主是將軍看著長大的,即便...即便他對郡主并無男女之情,您也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p> 親人?南宮蓮月嘴角輕輕顫動,側(cè)首望著父親墳墓一旁的新墳,一雙美目便蔓上無限哀思,緊鎖著眉頭,生生將快要溢出的淚水咽了下去,“熙月,我最親的弟弟...”
萍兒忙上前扶住主子,但見她咬著一雙櫻唇,眼底熱淚顫顫欲出,,忙細聲安慰道,“郡主,定王殿下的后事是韓將軍一手料理的,將軍必定是盡心盡力,還請郡主節(jié)哀?!?p> “往日里,熙月最怕的便是韓將軍,你說,他若是知曉,為他收斂的人亦是此人,他是不是又要生好些日子的悶氣呢?”
南宮蓮月說的溫柔,好似弟弟還在她眼前撅嘴賭氣一般。在南澤已有一年多的光景,每每午夜夢回,無不是弟弟在呼喚著自己,時而是兒時的歡脫與肆意,時而又是殞命前的凄涼與絕望。
“萍兒,你說...定王走的可還安詳?為何夢里,總是聽見他在喚我,一聲,一聲,又一聲?!?p> 萍兒瞧著主子流著淚的模樣,不禁眼眶也跟著紅了,“郡主與殿下手足情深,自然會互相惦念著,若郡主能開懷些,殿下想必也惦念的少些?!?p> “我還活著,我該惦念他的,但愿他勿要再惦念我了,未得見他最后一面,已叫我痛心疾首,我還有何顏面得他惦念?”
“郡主節(jié)哀,皇陵那一夜的是非,陛下定是知曉的,只是,卻問不得?!?p> 南宮蓮月拾起錦帕將自己臉上的淚痕輕輕拭去,一雙美目已不似方才的溫柔,冷笑一聲,
“是了,陛下自然是問不得的,不過,還有一人,彼時也在那處,既然回來一趟,也該去拜訪一下...我的這位皇姑母?!?p> .
.
再過月余,便該是大涼長公主的生辰,此時的長公主府里,已然開始著手籌備起來。因著府上住著位孀居的皇家女子,是以這長公主府日常冷清,若非是長公主親自邀請,尋常人等也不敢冒然登門。
王安歌住進這諾大府邸,業(yè)已有兩年之余的光景了,這府中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如今,他便是長公主身前的第一要緊之人。只是,他平日里出入低調(diào),待人友善,雖暗地里遭來不少妒忌和非議,他卻均不放在心上。
長公主生辰將至,屆時宴上自然少不得歌舞助興,剛用過早飯,王安歌便帶著府上的樂師們演練起來,一首曲子還未排完,便有長公主身前婢子來請了。
自定王去后,長公主也似變了個人,比之以前,更有深居簡出之勢。昔日里,常是歡歡喜喜進宮去找女君敘話,天色晚了方才舍得回來,如今,非但入宮的時候少了,去了也似例行公事一般,早早便歸,更無昔日的笑顏,倒似心事重重的模樣。
王安歌雖深得長公主信任抬愛,卻終究知曉主仆有別,況且,此處非是自己的久留之地,是以,除非是長公主開口垂詢,自己從來不會主動去做那個貼心之人。若能憑一技之長,博她一笑,也算是報答了她的收留之恩,至于其他的,便再也沒有非分之想。至于府內(nèi)上下皆在傳言的,自己以色侍人之說,更是無稽之談,不予理會便罷。
那婢子將人引至長公主居室外間,便識趣離開了,惹得王安歌不禁搖頭苦笑。收起一路前來的滿腹思慮,正正神色,開口請見。
“是安歌么?進來吧!”
南宮姝蘭坐在花雕精美的檀木案幾之側(cè),神色如常,一雙素手中卻捧著只香爐。這龍誕香亦是女君的最愛,只是,女子上了年紀,料想睡得更淺了,是以,這只香爐可比君蘭殿中的那只濃烈的多。
“長公主,召安歌前來,可是有事交代?”
“怎的,無事就不能召你前來了?知你在為我壽辰操勞,咳,每年都過的,倒也不必那般費心了?!?p> “安歌別無它長,能為長公主效勞的事,怎可疏忽,至于操勞二字,實在是折煞安歌了?!?p> 南宮姝蘭輕輕放下手中香爐,淺笑道,“今日,本是想叫你隨我一道進宮的,好些日子未去向陛下請安了,可聽聞,北正的三皇子來了之后,陛下常常召見,怕又撞上了,叫陛下為難?!?p> “長公主是陛下的長親,何來請安之說,再者,即便撞上了,三位一道坐下飲茶敘話,豈不是更妙?!?p> “他二人皆各自貴為一國之主,修身治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我又去摻合什么呢?”
王安歌聞言不語,心道,若他二人只在乎些修身治國的事,倒是不錯。說起來,此番北正的三皇子再來王舍城,自己也常琢磨。此人若不是為了女君,真會不遠千里,放著到手的皇位不顧,只為當面來拜謝圣恩?只是,他這般情真意切,只怕更要教那已然芳心大亂的少女神思顛倒了,正念及此,卻聞對面的女子一聲輕嘆。
“長公主緣何嘆息?”
“還能為何,自然是為咱們的陛下呀!這擇婿一事,年初便開始著手,眼看著,這一年便要過去了,卻還是未有結(jié)果,大涼子民均是翹首以盼,我這個做姑母的,又如何能不著急呢?”
“陛下是深明大義之人,心中也當有定數(shù),長公主倒不必過分心憂了,況且,陛下年歲還小,此事亦非小事,謹慎些也是好的?!?p> “你這話倒也有幾分理,女子的終生大事何其緊要,只是,陛下身在高位,唯有此事,怕是由不得她的心意了。”南宮姝蘭又嘆一聲,抬起一張俏臉,望著眼前男子繼而又說一句,“不過,我皇家女子,又有幾人能隨了自己的心意呢?”
王安歌聽其話中不無凄涼,面上雖帶著笑意,一雙美目卻是愁思綿綿,一時竟不知她有幾分是在說女君,又有幾分是在說自己,只得出言安慰,“長公主無需多慮,假以時日,總會有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p> “惟愿如此。”
“必當如此。”
“陛下一日不成婚,這滿朝文武便不得安心,卻不知,陛下可是有了心儀之人,卻又不愿說出來?!?p> “陛下素來便是坦蕩之人,若是真的有了心上人卻不愿言明,怕是有難言之隱?!?p> “哦?說起來,陛下與安歌你倒是一見如故,相識業(yè)已有兩載之余,陛下更常常召你進宮討教樂理,若說陛下有了心上之人,莫不是...”
王安歌聽著女子話間半真半假的疑慮,心頭一震,慌忙低首說道,“安歌萬萬不敢對陛下有絲毫非分之念,陛下對安歌更是除了禮遇有加之外,再無旁的,還望長公主明察,再者,陛下何等尊貴,安歌一介賤民,能與陛下相識,已是知足了?!?p> “勿要妄自菲薄,論品貌,論才藝,你比那些太學院的士子們,有過之而無不及,何況,你更是陛下難得的知心之人,若你能常伴陛下身側(cè),也是好事一樁?!?p> 王安歌抬首,眼前女子雖說這是好事一樁,面上卻已沒了平日里待自己的和氣,心中暗叫不妙。雖不知她是如何認定了自己便是女君的心上之人,這卻絕非好事。
但凡做主子的,無人不忌諱自己的人有了僭越之行。意欲染指大涼女君,這等大逆不道的罪行,足夠自己死上一千回的了,死雖不可怕,只是,自己實在是冤枉啊。
“承蒙長公主抬愛,只是論起品貌才藝,那北正的三皇子才是人中龍鳳,安歌星辰之光,怎可與日月爭輝呢?”
南宮姝蘭聞言似是一怔,輕嘆一聲,方才說道,“三皇子么?陛下的心上人竟是北正的三皇子,果真是個不可說的秘聞!”
“安歌斗膽揣摩圣意,還望長公主見諒?!?p> 南宮姝蘭罷罷手,若有所思般,沉吟少頃,又才問了一句,“依你看,陛下可是對這三皇子情根深種了?!?p> “他二人兩情相悅,而緣分卻是這般陰差陽錯?!?p> 南宮姝蘭苦笑一聲道,“可不是陰差陽錯么?若陛下尚且是個公主,抑或是那宋靈均還是個不打緊的他國皇子,這緣分倒也能結(jié)果了。”
“長公主所言極是。”
“陛下卻與你投緣,屆時,你進宮去好生寬慰陛下幾番,也好叫她心里順暢些?!?p> “此事,安歌定當盡心?!?p> “我這里無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王安歌應聲退了,心里卻在琢磨,今日里的長公主似有些怪,將自己召來,莫非便是探聽陛下的心事。她身為陛下姑母,若想知曉,大可親自去問陛下,緣何這般旁敲側(cè)擊,倒將自己嚇個不輕。
南宮姝蘭望著悄然退下的身影,心緒還未平息下來,便聽身后傳來一聲輕嘆,屏風之后緩緩走出一位女子,嘴角掛著淺笑,雖容貌如昔,一雙美目卻早已不復昔日的溫軟,半是冷漠,半是陰寒。
“皇姑母似有如釋重負之感,莫非真是怕安歌先生被陛下?lián)屃巳ィ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