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南宮姝蘭正午憩起來,貼身婢子端來了清茶果盤侍奉左右,耳聽著院中早蟬鳴叫,竟有幾分歲月靜好。
府丁來報,吳府有人求見,南宮姝蘭想也不想,便宣了。想起前幾日,吳庸在自己面前說起新上任的守城將軍楊開之時,是多么的得意。若他真有幾分能耐,便與他放下前嫌,左右此人不死,自己是擺脫不掉他這塊狗皮膏藥了。
南宮姝蘭如是琢磨著,府丁已然領(lǐng)著人來了,還不是旁人,竟是福伯。福伯是吳家的老人了,南宮姝蘭還在府上時,便知駙馬吳令頗為信任他,自己也對他客氣有致。此時卻見老人滿面焦急,許是上了年紀(jì)又著急趕路,氣喘的厲害。
“長公主,二爺被陛下宣進(jìn)宮了。”福伯連寒暄都免了,張口便是惶恐。
南宮姝蘭一時怔住,素手一顫,上好的茶杯落在了地上,“南疆那事?”
福伯也不再避諱,點了點頭,“就在方才,是禁軍親自前來宣召,說二爺涉嫌殺害朝廷密使,圣命不可違,二爺只交待給我,如今只有長公主能救他?!?p> 南宮姝蘭明白,若自己不出面,他便要在圣駕面前暢所欲言了,他若不是這般卑鄙,也就不是吳庸了。
福伯抬抬眼,又說一句,“二爺還有句話,教我務(wù)必帶給長公主,眼下這條船已是保不住了,要想活命,不如沉了它,再換條新的?!?p> 南宮姝蘭聽懂了這話中之意,雖驚他吳庸膽大,也笑他吳庸狂妄,可終究未動聲色,只淡淡應(yīng)了一聲,“本宮知曉了,你先回去罷?!?p> 送走福伯,南宮姝蘭好一番躊躇不決,這世間之事終究是逃不出一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的,好在,此時這大涼陛下是她南宮赫羽,自己手中尚有翻盤的籌碼。直至見王安歌來請安,言行間恭敬之極,南宮姝蘭有幾分不解,又見他二話不說,走上前來便雙膝一彎,端端跪了下去。
“望長公主恕安歌欺瞞之罪?!?p> 南宮姝蘭嚇的不輕,他今日這是要唱哪出?他口中的欺瞞之罪無非有二,一是身為長公主座下卿客,卻暗自與坊間歌女暗渡私情,二則是去圣駕前奏了自己一本罷,這區(qū)區(qū)小事,自己未曾追究,便是再也不會追究了,也須勞他跪下討?zhàn)??嘆了嘆,教他起身說話。
王安歌又拜了下去,便將自己出身來歷,與吳庸其人的恩怨說了個明白,只聽得這大涼長公主一個措手不及。
南宮姝蘭眉心不禁顫動著,似是不相信耳聽之言,錦生錢莊?窩藏臟銀?莫非這都是天意。吳庸往日里提及的那個王家逃脫的小兒竟然是他王安歌,他遍尋無果的人竟一直在自己府上安然度日,還被自己視若半生難得的珍寶般。
“你這話皆當(dāng)真...”
王安歌再拜,“句句屬實?!?p> 南宮姝蘭見他眉宇軒然,義正言辭,心中卻只有一個念頭反復(fù),絕不能教吳庸知曉他的真實身份。此念一起,心下已然篤定,吳庸是斷然不能留的了,非但如此,此事還當(dāng)快刀斬亂麻,最好教他過了今晚,便再也睜不開眼了的好。他想拉上自己換一條新船,殊不知自己尚且還能保住半截立足,他要沉,便就沉的徹底些吧。
南宮姝蘭伸手扶起地上的人,“今日吳家的事,你早就知曉?”
王安歌也未打算再隱瞞,“此事能肅清,全賴大將軍,陛下已然知曉,只待證人入京,便要拿吳庸問罪了?!?p> 女子目色隱約有失望,“你想報仇,也想助陛下?”
王安歌如實說道,“想報仇是真,想助陛下也不假,先前將長公主腰牌一事說與陛下知曉,是安歌的不是,長公主寬厚,未曾與我為難,安歌感激長公主收留,吳庸此人,欺君枉上在先,草菅人命在后,如今陛下已有鐵證在手,我大仇得報,便來請辭?!?p> 南宮姝蘭似乎這才明白了來人心意,有些不信,“你...想...走?”
王安歌看清了女子一雙美目中的不舍,垂下星眸拜道,“承蒙長公主錯愛,望長公主恕罪?!?p> 南宮姝蘭聽罷這兩句,嘴角挽起一個苦笑。他王安歌雖千錯萬錯,但長公主卻大人大量,他是去意已決的,那個名喚秦楚衣的女子定是在等著他,等了許久了。說來,貴為這大涼的長公主又有何用,到頭來還不是誰也不羨,誰也不如的。
“此事,過了今日再說?!?p> .
.
剛過申時,宮中卻靜的出奇,宮人們行走皆是萬般小心。小皇子用完午膳,玩鬧了足足兩個時辰,方才歇下,任誰也不敢攪擾了他的美夢。
赫羽端坐于案幾之后,望著其上的銅人銅馬,不禁笑了笑。那孩子素來喜新厭舊的厲害,還從沒有一個物件能教他三日來都愛不釋手呢。若非剛才被他翻出木匣子里那個小木人,又教他得了新鮮,又怎舍得將這物遺落在了此處。
南宮昭畢竟是不足三歲的幼子,尚且不知緣何許久不見父親的面了,只需每日里都有新鮮玩意供他玩耍,有母親的疼愛,有宮人的悉心照料,便覺足夠。
屏風(fēng)外腳步聲很輕,是福海來報,長公主來了。
她若不來,該多好。
隨侍的禁軍和宮人都被差了下去,殿門沉沉合上了。女君端坐殿上,卻無往日的笑顏相迎,南宮姝蘭暗道,果然,該知道的她已然知道了,二人四目相對,竟皆是心生不忍,今日之前,她二人還是親密無間的姑侄。
“姝蘭,有罪。”
堂堂大涼長公主已多年不曾跪過,此時雖口中說著有罪,卻未打算跪地求饒。
赫羽起身走下殿來,看著昔日里柔弱溫和的皇姑母像是變了一個人,“若皇姑母今日不來,朕還當(dāng)那吳庸是信口雌黃,那他便又多了一條構(gòu)陷皇族的罪名?!?p> 南宮姝蘭笑了笑,“若我不來,陛下便不會去宣我來?自吳令去后,我便想著這一日的,只是不曾想過,是落到了你這丫頭手里。”
赫羽笑了笑,幼時她也曾這般稱呼自己,那聲聲丫頭里是寵溺與血脈之濃,而今倒有幾分?jǐn)澄抑至?,“殺駙馬滅口,你是為自保,此事若是在皇爺爺或父皇手里,他們興許會念你一時糊涂,不忍揭穿你,可定王之事,南疆一事,定王府一夕覆滅,你知情不報,任大錯釀成,你可還記著自己身份,你是南宮家的人,這國泰民安與你也不是半點干系都沒有的。”
南宮姝蘭嘴角揚(yáng)了揚(yáng),冷笑一聲,“定王要反,可是我逼他的?南疆一事,是那吳庸做下的,與我又有何干?至于我夫君,駙馬吳令,確是死于我手,那也是我大義滅親。”
赫羽忽覺心痛難當(dāng),澀聲道,“果然,南疆的事你一早便知...”為了長公主的名聲,寧愿教數(shù)百條人命死的不明不白,也寧愿北正公與董氏背負(fù)這莫須有的罪名,“皇姑母,此事,朕務(wù)必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陛下想以皇家之威,為肅清天下禍亂祭刀,我這個身份,我這些丑事,再好不過了。不過,時至今日,你又何苦這般做作,即便董氏的冤屈一早雪清,北正公就不會反了么?”
赫羽心神一晃,似有不祥,“你這話何意?”
南宮姝蘭輕移蓮步,行至女君面前,看著這個女子還是那樣的傾世風(fēng)華,半響,將唇湊到其耳旁緩緩開了口,“想當(dāng)初,吳令身死,我不眠不休好幾個日夜,待為他守完孝,已然憔悴的不見人形了,陛下也是新近喪夫的,怎的看不見悲痛之色呢?”
赫羽冷聲回道,“你心頭有愧,自然憔悴?!?p> “哦,陛下心頭無愧?”
赫羽頓了頓,終究是搖了搖頭,“為君,為妻,我自問皆是一片赤誠待他?!?p> 南宮姝蘭冷笑出聲,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狂妄,“一片赤誠?北正公緣何要反,你以為殺光了所有和北正公母子有關(guān)的人,殺光了所有的北正子民,就沒人知道了嗎?你不恥我惜名聲如命,你自己呢?昭兒的生父究竟是誰,你敢告知天下嗎?”
赫羽只覺眼前一花,險些站立不穩(wěn),望著眼前那雙凌冽的眸子,方知她底氣十足進(jìn)宮來,竟是為了這般,“你待如何?”
短短四個字,南宮姝蘭聽出了其中的殺意,不禁有些凄涼,“陛下大可殺了我滅口,你已經(jīng)殺了那么多的人,也不多我一個,只是,我若活著,昭兒無恙,我若不在了,世人一旦知曉真相,又該如何看待你們母子呢,大涼與南澤正于北正境內(nèi)對峙不下,陛下一定不想北正人心齊齊靠向南澤吧?”
赫羽知她說得出口的,也能做得出來,又問一句,“你待怎樣?”
南宮姝蘭聽她語氣當(dāng)真軟了下去,心頭竟生出幾分悲涼來,仿佛是看到了那個被吳庸屢屢威脅卻不得反抗的自己一般,不禁恨上心頭來,“陛下,你我皆是南宮家的人,該互相成全才是,吳庸昔日里窩藏臟銀一事,今日里南疆一事,哦...還有構(gòu)陷皇族一事,足夠他死一千次了。而你我姑侄二人,自此更得同戚同休,一榮俱榮,一辱俱辱,如今北正一半疆土已然在你手里了,大涼何時有過這等風(fēng)光,先皇們地下有知,都要自嘆不如呢?!?p> 吳庸必須死,帶著萬劫不復(fù)的罪業(yè),而她南宮姝蘭自此便再也不是那個弒殺親夫的毒婦了,她依然是大涼的長公主,甚至,比起以往更尊貴,更無懼。若不是驍衛(wèi)營將士忽而來圍了宮門,當(dāng)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