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芻夫走近了幾步,見她手腳被縛,飯菜灑了一地,發(fā)出霉臭味道,她卻渾然不在意,用被綁在一起的兩只手撥了撥遮在面上的雜草和頭發(fā),迫不及待地問道,“韓將軍,你留我活口,是想問,北正公謀反的真正緣由吧?”董秈兒笑得有些得意,笑著笑著卻又放聲大哭起來,“是啊,如此奇恥大辱,他哪怕死也不會說與旁人知曉的,我也不會說的,我不說,死都不說,殿下從來都是這么驕傲的一個人,可是,自從遇到她,遇到南宮赫羽那個賤人,毒婦,都是她害得殿下,是她毀了殿下啊...”
董秈兒一邊咒罵一邊以手捶地,面容扭曲成一團,哭得撕心裂肺,可想而知,若是她口中的南宮赫羽此時就在她面前,她定要扒光她的皮,飲干她的血,嚼爛她的肉。
韓芻夫望著地上這個歇斯底里的女子,這個在仇怨的牢籠中拼命掙扎著的可憎又可憐的女子,嘴角微動,道,“你如此恨她,可是,她已經(jīng)不在了?!?p> 董秈兒聞言,似是一愣,隨即又咆哮起來,“是啊,哈哈,她不在了,她死了,死的好,死的好,報應啊,這是天意,賤人毒婦就該死,被一把大火燒的干干凈凈,她死了,殿下的仇就報了一半了,還有你,姓韓的,那日若不是你趕去,殿下豈會失利,又豈會喪命,所以,我費盡心思,也要取你性命的,只是,你這條賤命比南宮赫羽的硬多了,我終究不能為殿下和貴人報仇了...”說到最后,她一改方才的囂張,又嚶嚶哭了起來。
韓芻夫看著她抱著雙膝臥在亂草堆里,喜泣交加,面色陰晴忽換,直勾勾的一雙眼睛盯著前方某一個地方,嘴里不知在喃喃私語著什么,似她如今這般,她不想說,那么上刀山下油鍋,她都是不會說的,韓芻夫嘆了一聲,微不可察,暗笑自己一聲,轉(zhuǎn)身便欲離去,剛走一步,忽而身后傳來一聲輕呼。
“韓將軍...”
韓芻夫應聲停下腳步,那陰沉沙啞的聲音幽幽傳來,“她與旁人暗結(jié)珠胎,卻還來騙殿下一片真情,她將殿下騙得好苦...好苦啊,若非我驗明了南宮昭那個野種根本就不是殿下的親骨肉...”董秈兒哭得扭成一團,咽不成聲。
韓芻夫整個人猶如被一道晴空霹靂狠狠劈中了,直劈得他筋酥骨軟,神魂震蕩,兩眼一黑,身形晃了幾晃,一把扶住一側(cè)的墻壁方才勉強站住,外面分明是艷陽高照的炎炎夏日,他全身卻如墜冰窖,冷的骨髓都犯痛。野種?野種!他屏住呼吸緩緩轉(zhuǎn)過身去,見董秈兒也望著他,嘴角上揚,笑得很諷刺,“韓將軍,你一心效忠的大涼女君南宮赫羽,就是這樣一個恬不知恥、蛇蝎心腸的女子,你,明白了么?”
韓芻夫伸出手去,卻已遲了,董秈兒拼盡全身的力氣將腦袋撞上了石墻,口中還大喊一聲殿下,接著身子一歪,便倒下去咽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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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芻夫令人將董秈兒的尸身收撿下了葬,惹得天佑和萍兒紛紛不滿,這個女子分明就是害死郡主的元兇,還能教她留個全尸安然入土,就算憐她身世,也用不著這樣厚道吧。他們只敢惱,卻又不敢名言,只因那個人打從關押董秈兒的柴房中出來后,又似變了一個人般,行為古怪極了。一行人帶著南宮蓮月回王舍的路上,有時候,他會拉著他們二人絮絮叨叨地說上好幾個時辰,從他少年往事到軍中奇聞,卻都是些不痛不癢,能聽得人直打瞌睡的雞毛蒜皮,而有的時候,他卻又一連幾日不與任何人多說一個字,就連騎馬的時候,都只以鞭子代為馭策了。天佑和萍兒私下里難免好奇,那個董秈兒臨死前到底說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就算說小皇子不是北正公的親生骨肉,北正公這才要反的,也不至于如此駭人吧?
及至南宮蓮月的骨灰回到了王舍城,入了定王府稍作安頓之后,朝臣們躊躇著提出要將郡主厚葬,紛紛稱贊她是為了家國大義才甘愿犧牲自己的。朝臣也有朝臣自己的打算,人已死了,就不必再計較那么多了,主要還是要教長公主好做,她畢竟是南宮蓮月的親姑母,且眼下南宮氏人丁愈加奚落,郡主也非戴罪之身,畢竟女君可是全然未追究定王那事的,再細想想,平王一脈也確實慘,若能厚待南宮蓮月一回,他們這心里似乎也能好受點。
而至于長公主南宮姝蘭,此前因忙著應付國事已然焦頭爛額的她還當真未曾想起,她還有個侄女流落在異邦呢,及至秭歸變故傳上朝堂,她更是當庭灑淚,哭得斷腸,全然不似做戲。她對這個命途多舛的侄女固然是真心憐惜的,總想著,有這么個人在,自己倒不能算是南宮家最慘的女子了,而今既然眾臣提出要厚葬南宮蓮月,她豈會不應,只是,這詔書進了定王府,卻被韓芻夫退了回來,他要將郡主與其亡父和亡弟葬在一起。
眾臣紛紛上奏,平王和定王皆是獲罪而死的,若是郡主與他們葬在一起,那豈不是也成了亂臣賊子了。南宮姝蘭也是為難得很,他韓芻夫說的客氣,此事全憑長公主定奪,可女君尚在之時,都是拿他沒法子的,他又會當真聽自己的么,就連吳庸和楊開都有言在先,若是這個大將軍尚且聽話好用,便暫且先用著,至少南邊有他守著,南澤人當真老實了不少。
邊疆踏實了,自己在這王舍城里才能踏實。若說當初是被迫代掌國事的,如今倒是有幾分享受這萬眾矚目的快感了。這位長公主,她也有她的算盤,當初女君遺詔并未說這皇位該何去何從,可她也不能一直這么不清不楚的住在這宮里,登基之事她可以姑且壓下不提,可并不是說,她心里未曾期許過,只是,時機還未到罷了。再者,這些時日來,她自覺亦是殫精竭慮的,就連被一把大火付之一炬的君蘭殿都是由她吩咐禮部修繕妥帖的,女君雖不在了,可自己這個做姑母的,還是要為她將這身后事收拾妥當。
而在文武百官面前,她亦遵循著女君先前的仁義之策,苦心經(jīng)營了這一年的時日,好歹算是摸清了這些面孔下藏著的心思。要說當下最最受這位長公主器重的,當屬宰相景瑞。南宮姝蘭深知,自己這地位是百官們成全的,而他們的地位亦是自己成全的,自己若是親近一人,百官們自然也會對這人上趕著示好,那么,他的心意便可代表了那些隨眾們的心意了,而這人投桃報李,自然也會加倍的以自己為尊。
自從班懷信去后,景瑞在朝堂才算得如魚得水了,他的脾性雖還未改,可眾人見長公主對他的態(tài)度一日好過一日,大小事宜皆是要先與他商議,便也真當他是個權(quán)傾朝野的宰相大人了,雖知他不喜結(jié)黨營私,可一個兩個還是要紛紛表明立場的,哪怕是拿自己一張熱臉貼上去。是以,看著宰相大人進了一回定王府,祭拜郡主亡靈,眾人紛紛效仿,他們卻不知,他們祭拜的這把骨灰和這個靈牌,最終還是要長眠城外那座孤崗上的。
景瑞與韓芻夫并不熟稔,可因著懷信公之故,雖只幾面之緣,二人卻也坦蕩。韓芻夫謝過了宰相大人在長公主面前,力排眾議允許定王府自行為郡主治喪,景瑞卻只笑稱,若他不力薦,他韓芻夫便不會這么做了嗎?
韓芻夫在王舍城呆了月余,閑來無事便也去這城中轉(zhuǎn)轉(zhuǎn),只要有大涼百姓安生的地方,他都去轉(zhuǎn)轉(zhuǎn)。只是,愛馬如癡的他每每到得掌馬院附近,都要特意繞過去,甚至,連望都不敢遠遠望一眼,聽聞長公主提拔了新的掌馬政令,恪盡職守,秉公循法,將那處打理得很好,如此,便好。
看著這大涼皇城一如往昔般,白日里,大街小巷川流不息,商鋪酒樓迎來送往,到了華燈初上之際,便又是煙火氤氳的如夢浮生。懷信公說的對,她確實選了一條犧牲最小的路。他照例喜歡去街邊的酒肆里喝酒,卻再也不喝得爛醉了,有時候半醉半醒之際,南宮蓮月那句囑托會忽而在耳畔響起,若是陛下還活著,你一定要找到她。
某日,他誤打誤撞進到了一家藝館,便遇到了那個叫秦楚衣的女子,只見她眉眼淡淡,她在等一個人,卻毫無急迫,似乎那個人過多久來都可以,哪怕是一輩子都可以。而第二日,韓芻夫卻是在回城之后第一次進宮覲見了長公主。南宮姝蘭如臨大敵般,以為他要跟自己算什么算不清的賬,比如將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問女君的下落,又比如教自己立馬將吳庸和楊開二人就地問斬為女君賠命,卻只聽到了他一個簡簡單單的請求,秦楚衣要好好活著。
眼看著重陽將近,韓芻夫一面教天佑去尋來最好的酒,一面將定王府打點妥當,萍兒本已是自由身,卻自愿留在了府里,照看平王及定王和郡主的身后事。重陽這日,韓芻夫帶上好酒,又去尋五斛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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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里的野菊開作一團,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啞仆做了幾樣小菜和一屜黍糕,正如許多年前的這一日,韓芻夫帶著一個少女前來討酒喝時,一模一樣的小菜和黍糕。一年未見,五斛先生更顯老邁,韓芻夫卻將他的酒碗斟得更滿了,五斛先生朗聲笑道,“你是嫌我活得太長了嗎,竟想教我快些入土去?!彼谥须m這么說著,卻抓起酒壇,再往碗里倒了些。
韓芻夫卻老實道,“怕與先生把酒言歡的時日越來越少。”而酒逢知己,千杯少。
五斛先生連著敬了韓芻夫好幾碗酒,韓芻夫喝得有些莫名其妙,卻見先生是真的高興。五斛先生自然是藏著滿肚的難言歡喜,歡喜他韓芻夫錯因結(jié)錯果,可那母子二人,卻終究會是他此生里遇到得最對的人了。
夕陽西下之時,韓芻夫跨上白霜搖搖晃晃地去了,已然喝醉的五斛先生第一回破天荒地親自送客。啞仆站在他身旁,也目送著那個背影消失在遠處的密林中,卻輕嘆一聲,咿咿呀呀比劃了兩句。
五斛先生聽懂了他的意思,袖子一甩,似是很得意一般,大笑起來,“受人之托,自然要信守承諾,我活著不能說,他日死了,總可以說的罷?!倍@個他日,竟也只短短一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