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姝蘭自從被禁足府上,便再未出過門,甚至楊開死了,吳家倒了,她也并未有多少歡喜,可這城里城外發(fā)生著何事,她也不是不知。這一連數(shù)日,她皆是在思索著,當(dāng)年的女君到底是如何活下來的,可終究是沒勇氣親自去問問她。
一連數(shù)日,王舍城里皆是秋雨綿綿,這一日,天總算是放晴了,赫羽想著也是時候來拜訪一趟她這位皇姑母。深秋的府院堆滿了落葉,再歷經(jīng)一場秋雨,落葉陷進了爛泥里,便成了明年春日里絕佳的肥料。
府內(nèi)靜悄悄的,沒有大動干戈,亦沒有重甲重重,君王只是尋常間來登門,卻教滿府上下個個心懷不安,他們皆以為,這三年里,他們的主子將一個大涼治理得千瘡百孔,理當(dāng)為此遭受懲戒的。
赫羽自然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尤其是當(dāng)她看到那個昔日明艷雍容的皇姑母已憔悴不堪,面現(xiàn)老態(tài)之時,她的心底非但沒有一絲怪罪,反而已想好了該如何教她安度余生。她固然也拿不出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副親熱模樣了,可她仍當(dāng)她是自己的姑母,是南宮家的一份子,是她理當(dāng)要關(guān)照的長親。
府上的婢子們奉上了茶水,一個個魚貫而出,多一刻都不敢逗留,只留下她們姑侄二人相顧無言,生怕女君當(dāng)場便要動了怒氣,盛威之下,殃及池魚。南宮姝蘭大有一副任君處置的落魄,她誠然罪孽深重,可她卻覺自己可憐,甚至她的心里更有著幾分可恨,事到如今,她竟不怕死了,開口便問道,“若非大涼陷入此等危局,陛下怕還是不肯回來吧?”
赫羽走上前去,扶著她教她坐來,曉得她語氣的蠻橫掩蓋不住她實則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內(nèi)心。南宮姝蘭顫顫巍巍地坐了下去,卻近乎委屈地掉下了淚來。赫羽猜到了她若開口,定會這么說的,卻只笑了笑,道,“三年前將江山社稷托付給皇姑母,是為活命,亦是真心相托,朕亦未曾料到會是這個結(jié)局,教皇姑母受委屈了。”
南宮姝蘭聞言干笑兩聲,若真只是受些委屈,那也算不得什么,她險些成了大涼的千古罪人,被后來人唾棄,“陛下是大涼的救星,姝蘭是大涼的罪人。”
赫羽不理會她這話中有話,直道,“往事已矣,皇姑母不必再記掛在心,有朕在,大涼不會有事的?!彼@話說得坦坦蕩蕩,正是她心中所想。
南宮姝蘭見她消失了這么久,甫一回來,卻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有的王霸之氣,既好奇也生畏,想她如何也是經(jīng)歷過一次生死的人,再也不會是那個任人幾滴眼淚便能心軟的女子了,既如此,她便也不再作態(tài),道,“吳家倒了,大涼鹽鐵也重回了國庫之中,這是南宮家前兩代君王都未曾了卻的夙愿,姑母要恭喜陛下。”
赫羽想了想,卻道,“若非是皇姑母縱容吳庸,教他越加大膽,不可一世,這一日也不會這么早就來到,是以,這其間也是有姑母的功勞?!边@話倒是千真萬確的,吳庸其人向來謹(jǐn)慎,若女君還在,他不敢猖狂如斯,最終自食惡果。
南宮姝蘭笑嘆一聲,“罷了。”吳家或許從十余年前,便就毀在了她南宮姝蘭的手里了。
赫羽實則今日前來,還有一樁要事的,回城那日,她率先去了一趟秦楚衣處,方才知曉了王安歌這三年來的遭遇。她固然憐惜南宮姝蘭現(xiàn)下已然痛失了一切,可不該屬于她的人即便強留著又有什么意義,她道,“今日登門,朕亦是來討要一人的,安歌先生在這府上三年不得自由,如今皇姑母也該放手了吧?!?p> 南宮姝蘭心頭一沉,不及掩飾,直冷冷道,“你怎知曉?”
赫羽搖了搖頭,蹙眉嘆道,“安歌先生的身世,皇姑母想必早就知曉,可皇姑母曾做下的事,他想必還不知,與其讓你心儀的男子對你心生厭惡,何不如教他感念你的恩德呢?”
南宮姝蘭聞言沉默,她明白女君說得有理,她也不再否認(rèn),她對王安歌自然是心存傾慕的,可她終究也是個女子,還是這世間數(shù)一數(shù)二無上尊貴的女子,她能割舍掉顏面做出來的事,唯有將他強行留在自己身邊,即便如此,還是打著為了他的安危這等拙劣的借口來安慰自己的,可她自將他關(guān)在了這府里那日起,當(dāng)真也從未想過,還要將那人再行還出去的,終究是世事無常,她又成了那個一無所有的長公主,她苦笑著道,“陛下當(dāng)真連他都不肯留給我?”
赫羽亦是女子,她明白南宮姝蘭那份癡心,可她卻并不贊同,她有感而發(fā),道,“這世間之事除卻情愛,皆能強求,皇姑母當(dāng)懂得?!?p> 南宮姝蘭一早便懂,只是從不這樣想,她撇了撇嘴,笑道,“你走了沒多久,韓芻夫來尋過我一回,他教我不許傷那個叫秦楚衣的女子半分,看來,你們能做君臣,還真是命中注定的,一樣的好管閑事?!?p> 赫羽忽而聽人提及那人的名字,心頭一軟,差點忘了自己身份,自回了王舍來,她見了許多人,說了許多話,想他的時候少了許多,可哪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不是伴著對他的惦念和擔(dān)憂入眠的呢,她也更加堅定了,情愛一事,唯有兩情相悅,才有意義,她道,“我與他一樣,只是不愿有情之人各自天涯罷了?!?p> .
.
赫羽與王安歌重逢之后,竟無多少死生闊別的感慨,當(dāng)年王安歌雖也為那一場國喪肝腸寸斷,可他終究未見著女君最后一面,是以,現(xiàn)下見著了這個活生生的人,也只覺得僅是她一場遠游歸來罷了。赫羽想他被困三載,最為牽掛的人定是秦楚衣,當(dāng)下便陪著他去了藝館,她先前便將南宮昭寄養(yǎng)在了那處,也該去瞧瞧那個孩子了。
來到藝館之時,秦楚衣正在教南宮昭識曲,先前單東來圍城之際,這藝館便就歇業(yè)了,待這城內(nèi)外的混亂告休,她也無心再開門教學(xué)了。至于女君為何不將小皇子帶進宮里,卻反而放在自己這里,她心道這大致是國事,不是她該知曉的,她只需不負女君信任便好。她亦知城中已近太平,估摸著這兩日里做母親的便要來看望幼子,只是未曾想到,她還帶了個人來。
王安歌被禁足的久了,瘦了許多,他笑著喚了一聲楚衣,就幾欲要了這個女子的命了,他二人皆是以為,此生再無活著相見的這一日了。赫羽見他二人久別重逢,竟激動得連一整句話都說不出來,不禁又想到,彼時在右江,那人無意間尋到自己時,又該是何等的喜不自勝呢,她瞧著這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竟歡喜得流下淚來,更心生愧疚,她當(dāng)年一走了之,卻將煎熬留給了大涼臣民,還有眼前這一雙知己好友。
王安歌知曉了吳庸的下場,固然有大仇得報的快感,可還是不及再見這兩個女子來得歡心。三年前女君殞命,他亦與秦楚衣生死作別,險些便要自絕活路了,所幸他自幼便不是個激烈的性子,這才教他茍且到了今日。而有了這一日,這三年來行尸走肉般的日子也就不足掛齒了。
赫羽摟著南宮昭在懷里,母子二人也數(shù)日未見了,免不了想念,她邊逗著孩兒邊笑問他二人今后的打算,“皇城雖好,卻終究是傷心之地,楚衣姐姐怕也不曾有過多少留戀吧?”
秦楚衣看著王安歌,柔聲笑道,“正是,天下之大,總會有我們?nèi)萆碇幍?,我與安歌早就說好,要尋一處安靜的地方,將我們生平所會的教給更多的愛好曲藝之人呢?!?p> 赫羽點點頭,心生贊許,更多的卻還是向往,她道,“如此甚好,只是眼下世道還在亂著,是我的失職?!?p> 王安歌忙安慰道,“陛下回來了,韓將軍也還在,眼下這困局都會過去的。”
秦楚衣也道,“是啊,韓將軍還在邊關(guān)奮戰(zhàn),我等是不該早早籌謀這享樂之事的?!迸c南宮昭相處了這些時日來,那孩子每日里總是會提及韓將軍如何如何,韓將軍教他騎馬,韓將軍為他刻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小木人,韓將軍與他娘親在一屋里歇息過夜...秦楚衣此時故意說起那人,果然見女君面色微動。
赫羽在知交面前,也沒多少要掩飾的心思,否則,她也不會將南宮昭放到此處來,她又不是不知,那個孩子遇見投緣的人,一張小嘴便能說上個不停,她垂首一笑,道,“他有他該做的事,我也有我的,你們也該有你們的?!?p> 王安歌瞧著女君溫柔羞澀的模樣,卻在心頭犯嘀咕,以往她提及那人,可不是這幅樣子的,莫非他二人間又發(fā)生了些什么。宮里尚且還有諸多事務(wù)等著女君裁決,她陪著他二人說了會話,便就回去了,也是不想打擾久別重逢的二人清凈。南宮昭被母親叮囑了兩句,又說再過兩日便會再來陪他,他便安心待下了,有了先前那一遭,他便知曉,母親不帶著他在身邊,總是為著自己好的,他便也不再追問個不休了。
南宮昭雖記不起王安歌此人了,卻看得出來,母親喜歡他,自己便也喜歡他了,他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也喚他安歌先生,不待多久便就和他熟絡(luò)起來,于是韓將軍與他母親如何如何的事,便就多了一個人知曉。王安歌有些吃驚,仔細一想,自己又當(dāng)真有那么吃驚么?他似乎明白了,女君為何不將小皇子帶進宮里去了,這孩子直道自己叫賀昭呢。
南疆戰(zhàn)事終究還是開始了,那一日,首戰(zhàn)告捷的戰(zhàn)報傳至朝堂之上,女君捧著那紙戰(zhàn)書連看了三遍還是舍不得放手,也不知是她太過歡喜,還是一時糊涂了,竟當(dāng)庭下了詔書,將遠在北疆的太子遺孀召回皇城來,命其帶著一雙皇兒即日便啟程,不得有誤。
文武百官皆是不解上意,先太子膝下有一子一女,小皇子南宮堯如今也滿十四歲了,他一旦歸朝意味著什么,女君不會不知,除非她真有割讓這江山之意,否則便不該給自己尋這些莫須有的麻煩。眾人雖這般想著,卻也不敢直言進諫,唯有瞧著宰相景瑞的面色,畢竟,太子妃是他景家的人。景瑞卻也是在此時,終究感念到了恩師懷信公的苦心,當(dāng)年他能選無才無德的自己來出任宰相,想必為得便是今日,如今即便南宮堯回來了,自己業(yè)已位極人臣,除了繼續(xù)悉心輔佐南宮氏,還能有其他什么念頭呢。
.
.
邊關(guān)戰(zhàn)事尚且未絕,大涼在女君的勵精圖治下自死氣沉沉中漸漸恢復(fù)了生機,王舍城迎來送往繁華如昔,黎民百姓依舊是日升而作,日落而息,他們并不關(guān)心坐在那高位上的人究竟是誰,于他們而言,最大的事也只一飯一粥而已。
日月相交替,教人學(xué)會了忍耐和等待,人在世間,大致也不過如此,相遇,錯過,再重逢...總有人在目送著遠去的背影,亦有人在等著另一人的轉(zhuǎn)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