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巴什河的河水又清又淺,河岸兩旁雖未生出茂茂草場,稀稀松松的星子綠意也好過毫無生機的荒漠。
紅影倚在河畔被風沙打磨出的土垛子上,一手順著沙狐的毛皮,一面看著這隊中原男子盡興在河里盥洗嬉鬧。忽而覺得面上被一雙目光盯得熱辣,轉(zhuǎn)頭望去,竟是那潑皮無賴。
不知他剛剛獨自躲去哪里,此時儼然已是梳洗妥當,換了干凈的白衫子,一頭青絲低垂,發(fā)尖還隱隱滴著水。
他就這樣站在幾丈外,斜陽照著他頎長的身子,給周身鑲上一層金光,活像那昭怙厘佛寺里立著的玉佛像,眉眼含笑,霞光染進他眸中,暖暖有光。
紅影一時錯愕,如何都不能將眼前這人與那拖她共騎的登徒子連在一起,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藍顏禍水?
只見那禍水也盯著她瞧得起勁,似察覺了她那份心悸,嘴角泛起一抹微不可見的笑意,卻又一面正色,一步步靠近。停在離她半丈遠處,忽而拾起一枝樹枝,在沙地里描繪起來。
他竟然會龜茲文!行云流水間,他問她家住何處,為何獨自出行,又欲去何處。
紅影斂了斂驚異的神情,一抬頭還與他一副不明所以的無辜,無奈搖搖頭,表明自己看不懂龜茲文。卻不想,這人一愣,竟連著寫下月氏文、突厥文、西州文、庭州文、大宛文……紅影卻依然搖頭。
李元祈見狀,心下不由生疑,莫非她壓根是個沒受過教化的野人兒?
也對,一個又聾又啞的蠻夷女子,怕也不會被費心教養(yǎng),若非如此,何以獨自在這荒漠里游蕩?
想到此處,李元祈雖頗感遺憾,卻也撂開手,不去細究,也隨著那紅影靠在石垛子上,望著夕陽西下,月華初上。
他已記不得,有多久未能有這片刻閑暇去觀日落月升。
這大漠風光與中原迥然,一般中原人怕是活到頭也難見識一次。可此次西行,他何嘗有心情似這般靜駐觀賞?說來倒也奇怪,雖與這來路不明的女子相識不過一日,可在她身旁卻莫名覺得心靜。
他想,或許是因為她又聾又啞的緣故,但除此之外,似乎又有些別的什么。他總覺得她那看起來癡傻無辜的眸里,似乎藏著諸多他看不透的情緒。可即使這樣,在她身旁也讓他覺得心安,就仿佛兒時依在他母妃身側(cè)一樣。
可對紅影來說卻似乎并非如此,許是身邊兀得多了個人,她頗為不自在,將她那瓷白的面孔轉(zhuǎn)向他,比劃了幾下,問何時上路。
望了一眼遙遙可見的龜茲城,李元祈心頭掠過一絲歡喜,本想與她細說,卻又記起來她聽不見,只能無奈地搖搖頭,伸手打了個響指,喚南華招呼人馬預(yù)備上路。
而后便向著自己那匹駱駝走去,轉(zhuǎn)頭卻看那紅影踟躕著不動,拿腳尖在沙地上畫圈,怕是又琢磨著趁著不備,與他們分道揚鑣。
李元祈頓覺好笑,到底是個半大的女孩子,舉手投足都透著稚氣。三并兩步,走過去隔著衣袖掖著她細若無骨的腕子,一把拽到跟前來,拖著她向駱駝走去。紅影掙扎了幾下,不知怎得似想明白逃不掉了似的,也竟乖乖跟著。
到了駱駝邊,李元祈正要托手扶她,卻見她自己踏著鐙子,忽得翻身飄了上去,她那緋紅的衣裳便花兒似的綻開,直掃過李元祈的頭頂。
抬眼看去,那紅紗揚在空里,與天上的霞光擾動在一處,分外妖嬈。就在他晃神間,這紅影竟故意使壞似的,一揚韁繩,騎著駱駝撒腿就向前去了。
李元祈沒想到她這般老練,反應(yīng)過來時,一人一駝已走了三四丈遠。不由嗤笑,用了些內(nèi)力,飛身過去,一點足便穩(wěn)穩(wěn)坐在她身后。
紅影似知道逃不脫,只是大抵心中不痛快,不等他坐定,便死命一夾駱駝肚子,讓這牲口顛跑起來。
南華看了眼這情景,心中叫苦不迭,卻也只能催促著兄弟們速速啟程。于是一行人秉著最后一點勁兒,一鼓作氣地來到龜茲城下。
龜茲不似天都,到底是民風散逸的西境,天色已濃黑了城門卻依舊大敞著,來來往往間仍有不少商旅行人。
原本使臣出使,應(yīng)先在城外整理修頓,遞了國書給東道,而后雙方商議了日子時辰,由主人家令個品級相稱的欽差,在城門外擺了陣仗遠遠相迎,才算全了兩國邦交的顏面。
而經(jīng)過了這死里逃生的一節(jié),李元祈恐再生枝節(jié),顧及不得許多,便下令混在平民里,先進了城再說。
于是,到了城門跟前,一行人紛紛下了駱駝,前后照應(yīng)著擠在通行的百姓里。順順當當過了卡哨,車馬匯合,李元祈卻猛地發(fā)現(xiàn)那紅影不知道去了哪里。
轉(zhuǎn)看一圈,這人像憑空消失了一樣,什么蹤跡都沒留下。眾人一時狐疑,本欲返身回去尋,李元祈卻怕引得守城侍衛(wèi)注意,耽擱了大事,便不做多想,下令先至驛站,其余待明日再議。
南華伺候他梳洗罷退了出去,李元祈側(cè)臥在鋪著軟棉褥子的床榻上,連日的勞頓苦撐終于精疲力竭,困意襲上來,合眼便入了夢鄉(xiāng)。
可夢里并不安穩(wěn),忽而看見母妃對著他抹眼淚,說自己死得委屈,忽而又看見大舅父二舅父提著頭,沖他瘆瘆的笑,忽而又看著皇后那紅蔻丹指甲的手作勢向自己掐來,他一身冷汗驀地驚醒過來。
卻見還在客棧的室內(nèi),窗子被風吹開,月色直直地灑了進來,將靠窗案子上的海棠花影,在地上投得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