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沒想到并未有大起色,那姑娘神色依舊,過了好一會兒才答言道:“請公主恕罪……奴并不怕死……當(dāng)日遇見奴在街上賣身救父,王爺便問過奴,知奴并不貪生,才買了奴來?!?p> 白裳裳聽罷,便知她定有一段辛酸往事,想必嘗夠了人生的苦,遇見李元祈愿給她筆闊綽銀子,好生安頓了阿爹,便也就心甘情愿作她的替死鬼。
想到這些,白裳裳心里并不好受。
古往今來,蕓蕓眾生多在這人間輪回往復(fù),嘗遍那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看不透的人如深淵溺水,在此間苦苦掙扎,看透了的人又往往失了生的興致,就如朵婭一般,不得不讓人唏噓。
見她講話頗費氣力,白裳裳也便不再開口,只彼此靜默著,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因這一行輜車甚眾,行進的速度較單槍匹馬慢了許多,約摸走了好幾個時辰,日頭已微微西斜,才過了蘇巴什河。
正式進入沙洲,人煙車馬便稀少起來,幾乎只剩他們一行緩緩向前。
白裳裳打開窗戶,探出半個身子,扶在窗欞邊看著身后越行越遠的龜茲風(fēng)土,想到此后前途未卜,一時有些悵惘,卻又不愿表露,只一聲不吭地趴在窗上吹著風(fēng)。
李元祈見狀,便騎著馬走到玉輦一側(cè),靠近窗戶低聲說道:“公主若覺得輦內(nèi)憋悶,可與后面騎馬的侍女換換。”
雖對他還有些怨氣,卻也實在不想與朵婭這般相對無言地一道悶在玉輦之內(nèi),白裳裳便掀了簾帳,也不待停穩(wěn)便跳下輦來。
知她騎術(shù)精湛,尋常馬定入不了眼,李元祈便喚南華安排了匹精壯的良駒,牽給白裳裳,果然見她一個翻身便穩(wěn)坐馬上。似是憋了太久,忽而放出來竟頗為興奮,一個策馬揚鞭,便奔了出去。
李元祈見狀,心里叫苦不迭,卻不敢馬虎大意,也趕忙追了上去。
跟著奔了十幾里路,但見她漸漸慢了下來,最后停在一面風(fēng)化石壁旁,既不向前,也不回頭,一人一馬迎風(fēng)佇立著,黃沙夕陽下頗有些蕭瑟之意。
李元祈不知其中緣由,只隱隱覺得這嫡公主心中并不爽快,便也不聲張,只放慢了馬速,緩步走到跟前。
離近了才看清楚,白裳裳面上悲喜不辨,卻也沒有了平日里或得意或嬌嗔的神采,一味的寡意平淡。
還未等他開口,就聽見她無喜無悲的語氣說道:“再往前去,就不再是龜茲的地界了……你說,我還能再回來么?“說著轉(zhuǎn)過臉來,望向李元祈。
李元祈第一次看見她這樣一副神情,似是一切都不在心上。
長長的眼簾忽閃著,遮了日光,在她目下投上一層陰影,那雙如水的眸子便越發(fā)忽明忽暗,看不分明眼里的情緒。
聽她這樣問,想來是多少有些離別的傷感,可彼此都明白,除非是生出極大的變故,此一東去,定然是沒有再歸返的可能了。
李元祈知道她不是尋常軟弱少女,并不需他故意說些假話安慰,也便不直言答她的問題,轉(zhuǎn)過了話鋒回復(fù)道:“這一路車馬勞頓,公主切莫太過傷情,以免消損了身子。”
想了想又繼續(xù)說道:“如今中原與龜茲結(jié)盟,日后兩國間必常有使臣出使走動,公主若是思念故園親友,定也能常得音信。”
白裳裳聽完,并未作聲,似是也心下認同,扭過臉去不再看他,卻忽然翻身下馬,從地上拾起一塊尖石,走到那石壁旁,用了勁兒一筆一畫在上面刻了幾個字:“永世安寧”。
李元祈見狀,知她心里終究是放不下,便也跳下馬,拔出佩劍來,暗暗使上內(nèi)力,替她將字再刻深了些。
白裳裳看著那幾個字,當(dāng)下新成,連筆鋒都清晰可辨,頗為氣派醒目,可不知此后在這荒漠中日日受著風(fēng)吹雨淋,又能忍耐多久。
就如龜茲如今正烈火烹油,有了中原的靠山,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可也未必躲得過在錯綜復(fù)雜的漩渦里掙扎煎熬。
“永世安寧”不過是她一絲癡念,只是希望這太平的日子能盡力久一些,也不枉她作為嫡公主不遠萬里去國離鄉(xiāng)。
刻完字,見和親隊伍也跟了上來,二人便復(fù)上了馬,一前一后慢慢向前走去。
之后的幾日,風(fēng)平浪靜,一切都太過順利,以至于李元祈越發(fā)感到不安起來。
想起從龜茲出發(fā)前接到都護府傳來的密報,摸清楚了之前陷害他們的向引的身世。一番抽絲剝繭,才發(fā)覺那人隱藏頗深,之前入都護府時用了假身份,潛伏了好幾年,如今出了事才被察覺。
李元祈收到密報的當(dāng)日,看見那句“嘗為東宮羽林營舊人”,心里一片凄涼:那人終究沒有放過他……
在他的腦海里,那人總是克制隱忍的,似乎天生就與帝國太子的身份頗為相稱,抑或是東宮那張梨花黃楠木的寶座將他塑造成這般。
一副棱角分明的玉面上,始終淡淡的,卻待人親善溫和、謙遜有禮,從未聽聞過他起火動怒、苛責(zé)下人。又極為禮賢下士,對能臣志士格外尊重,故而滿朝文武沒有不交口稱贊的。
李元祈雖知胡皇后和她那兄長將自己視為眼釘肉刺,卻始終未懷疑忌憚過他,心中多少還存著些希冀,盼他能顧念手足之情。
這些年,皇后等人投來的明槍暗箭雖說到底是為了穩(wěn)固他的太子之位,但他本人確著實并未親自下過手,故而李元祈也依舊自心里敬他為長兄,雖不甚親近,卻也始終尊重有加。
柳將軍曾多次勸諫他說:“太子并非如表面那般宅心仁厚,只是諸多事無需自己動手,便樂得端了手作菩薩,而若一日真圖東宮之位,他定不會坐以待斃?!?p> 李元祈也并非心中沒有分辨,只是終究下不了決斷。尚存著一絲幻念:或許皇長兄真為大智大勇之人,能脫身于深宮婦人擺布,立定乾坤。如此這樣,他便未必非要迎著刀劍走上那條險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