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園里的紅梅開了，阿瑾去幫母后摘幾枝來好不好？”慕容瑾記得，母后之前是這樣說的。
夢里，世界一片雪白，一切仿佛還是原來的樣子。
陽光灑在大地上，照得白雪瑩瑩發(fā)亮。母親坐在院中的椅子上，安靜地翻閱著手中的書卷，傾國傾城。男孩把頭靠在母親的膝上，靜靜地聽著雪融的聲音。父親雖然政務(wù)繁忙，但還是會抽空過來宮中，把狐裘圍在母親身上，與母親說幾句話，和男孩玩鬧幾番。
突然，烏云遮蔽了天空，狂風(fēng)四起，吹散了浮花，打落了宮燈，世界瞬間顛倒黑白，陷入一片可怕的黑暗之中。
父親抱著母親站在三丈之外，鮮血一點一點將兩人的華裳染紅。男孩拼命奔跑卻挪不動步子，拼命呼喊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無奈、疼痛、絕望將心臟塞得滿滿的，壓得他快要不能呼吸。
“母后——”慕容瑾猛地睜開眼睛，死死地盯著上方的青色紗帳。
許久之后，兩行淚水無聲地滑過臉頰。
一個身著綠色宮袍的內(nèi)侍聞聲而入，擔(dān)憂道：“殿下，可是又做噩夢了？”
慕容瑾點了點頭，問道：“東顯，幾時了？”
東顯道：“回殿下，巳時了?！?p> “都已經(jīng)這么遲了嗎？”慕容瑾撐著床榻起身，吩咐道，“隨便取一套衣服來，待會兒去梅園?！?p> 東顯眼神黯了黯，卻也只是退下去準(zhǔn)備。
自從皇后薨逝后，慕容瑾就像變了一個人。從前那么嘮叨，如今那樣沉默，以前乖巧懂事，現(xiàn)在乖戾無常。兩歲斷文四歲提劍的四皇子，曾經(jīng)被右相夸為“驚世天才”的神童，竟然成了日日在梅園發(fā)呆的傻子。
一夜之間，恩寵全無。
燕帝不再看重這位皇子后，朝堂之上也有人開始評價議論。有些話，確是難以入耳的。
北齊余孽！
曾經(jīng)最得寵燕帝寵愛的皇子，現(xiàn)在被扣上這樣的稱呼，雖不奇怪，卻也是可笑的。
然而后宮之中的話，卻只會比這更加難聽。東顯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宮中的流言蜚語，是會吃人的。
兩國皇室之子。當(dāng)年這個身份帶給他多少榮恩，如今便以數(shù)倍的冷語暗箭返還在他身上。那樣小小的孩子，承得住嗎？
承得住。
不去看，不去聽。每日所做之事便是在梅園中坐著曬太陽，看雪，看梅，偶爾也會淋一些小雨，不過會有人撐傘。梅園中的紅梅已經(jīng)空了一小片，因為棲梧宮里的紅梅就沒有斷過——慕容瑾每日都會在各處換上頭天夜里新開的梅花。
下雪時慕容瑾是不讓人撐傘的，就那樣靜靜地看著，身上積了一層雪也不在意，除非冷到堅持不下去了，才會蹣跚著步子慢慢往回走。誰也勸不動。當(dāng)然，大抵除了貼身內(nèi)侍東顯外，也沒有其他人勸過。
今日的雪格外大，宮道上很快就鋪了一層，來不及清掃，鞋子踩在上面，把積雪壓實，發(fā)出“吱吱”的聲音。東顯卻沒有聽主子的話，不僅撐了傘，還取來一件狐裘搭在慕容瑾身上。
幾乎是同時，慕容瑾便將狐裘掀起扔在地上，然后起身將東顯手中的油紙傘打落，冷冷道：“我的話，聽不明白嗎？”
紫竹為骨的傘落地后立即毀了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殿下。”東顯跪在地上，把頭深深埋下，聲音帶著一絲哀求。
慕容瑾眼中滿是戾氣，“滾——”
“殿下，太醫(yī)說您寒氣入骨，再受不得冷了?！?p> 慕容瑾躺回椅子上，不再理他。
“殿下，回宮吧?！?p> ……
“殿下，若是娘娘還在，定也不愿看見您這般模樣?！?p> “殿下……”
“若是母后還在，我又豈會是這幅樣子，”慕容瑾突然開口，唇角扯出一個難得的微笑，柔聲道，“風(fēng)雪大了，回去吧。”
東顯知道，這話是要他一個人回去，可是他沒有走。他發(fā)現(xiàn)慕容瑾眼角里有沉厚冰冷的陰影，只看一眼，便覺得快要被吞沒。東顯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總覺得不安，自己若是真的離開，會不會就再也見不到主子了。
“殿下，回去吧。”東顯再次勸道。
“……”慕容瑾索性閉上眼睛，不再理會。
東顯思忖片刻，便朝外跑去，朝祁明殿跑去。
如今這般，便只有一個人勸得住主子，那就是陛下了。
只是東顯剛跑出幾步，便撞上一個人。此人披著一件青色的狐裘，銀冠束發(fā)，五官與燕帝有幾分相像，還是少年郎模樣。
東顯連忙后退跪下，“瑞王殿下，奴才該死！”
被喚作瑞王的少年輕輕拍了拍有些皺的衣襟，聲音有些不悅，“你是哪宮的奴才，竟如此大膽?！?p> 東顯顫聲道：“回殿下，奴才是浮月宮的……”
“浮月宮，”瑞王打斷他，“你家主子可是慕容瑾？”
“是?！?p> “還在梅園嗎？”瑞王看了看不遠(yuǎn)處的梅園問道。
“殿下今日已在梅園待了半日了，奴才怎么勸也沒用，瑞王殿下可否……”正說著，瑞王已向梅園走去，嘴里念叨著：“這都什么事兒啊?！?p> 瑞王看到雙目緊閉、面色蒼白的慕容瑾時，心下也是一驚，一邊解下狐裘，一邊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東顯默不作聲。
瑞王拍了拍慕容瑾，“還醒著嗎？”后者卻一動不動，并無反應(yīng)。
今日并未撐傘，狐裘外積了雪，好在內(nèi)里還帶著溫?zé)帷Ｈ鹜跤煤脤⒛饺蓁M抱起來往外走去，朝東顯吼道：“快去稟報陛下——”
慕容瑾不算重，但瑞王也只是個少年，梅園到浮月宮并不算近，這一路并不輕松。只是懷里的人沒有絲毫動靜，呼吸也很微弱，瑞王不得不加快了步子。
一到浮月宮，瑞王便仰頭喊道：“來人吶，快傳太醫(yī)——”走到塌前時，瑞王手一抖，差點沒把人扔出去。
一群宮人進(jìn)進(jìn)出出將慕容瑾安置好后，瑞王才命人拿了個手爐來在炭盆旁暖身子。
太醫(yī)不多時也來了，診完脈后幽幽嘆了一口氣道：“多虧瑞王殿下把人帶回來得及時，不然這四殿下只怕要丟掉半條命了……”
瑞王也是微微一驚，“怎的這樣嚴(yán)重？”
“四殿下那件事后便時常整日整日地待在外頭，這隆冬烈風(fēng)，即便沒有雨雪也是難熬的。持續(xù)這么些日子下來，寒氣入體，再加上心郁難解，再好的身子也得拖垮。這回養(yǎng)好了，日后卻也得留下個病根，”太醫(yī)一邊說著一邊開了藥方，“殿下若無別的吩咐，那臣便先退下了?！?p> 瑞王若有所思地擺擺手，“退下吧。”
又過了約小半個時辰，東顯才垂喪著臉回來，“殿下，陛下他……”
“陛下他不來了是吧，本王知道了。”
“回殿下，陛下他說您已有三日的功課沒交于他過目的，讓您今日一定記得去找陛下?！?p> 瑞王身子一僵，也顧不得別的，抓起自己的狐裘便往外跑，并不忘對東顯吩咐道：“若陛下問起，就說你回來時本王已經(jīng)回府了，明白嗎？”
東顯愣了愣，便見瑞王已跑到了宮門口，好巧不巧，正撞上剛趕到的燕帝。
瑞王心道不好，卻還是嬉皮笑臉道：“皇兄，您終于來了，臣弟在此恭候多時了?！?p> 燕帝聽了慕容瑾那事本來就焦心得很，這下看到瑞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于是怒道：“慕容夙，你給朕滾過來！”
瑞王抽了一口氣，只好灰溜溜地跟了進(jìn)去，又一五一十地道了前后經(jīng)過和太醫(yī)的囑咐。
見燕帝依然面無表情，慕容夙不禁道：“皇兄，恕臣弟斗膽問一句，您以后怎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