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搶救，病人的確是勉強踏出鬼門關(guān)了。但是他的情況不是很樂觀。因為他的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到其它器官，很快就會出現(xiàn)其它器官同時衰竭的情況，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你們最好做好心理準備?！睆堘t(yī)生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白叔，又看了看眼前這位早已白發(fā)蒼蒼，面容的衰老程度嚴重超出年紀的中年大媽歐陽，神色凝重，深深地嘆了口氣。

　　“醫(yī)生，那怎么辦，他還能活多久？”歐陽原本發(fā)白的臉此刻更加面無血色了，但仍舊保持著理性的發(fā)問。她的雙腿在微微顫抖著，筋脈突兀的雙手無處安放。奪眶而出的眼淚像串聯(lián)起來的一串珍珠。眼淚流過她千谷縱橫的臉上，低落在她千瘡百孔的心里。

　　“醫(yī)學上無法準確判斷實際還能存活的時間，不過，好好陪病人走完這一段吧，多叫子女回來陪陪他?！睆堘t(yī)生輕輕拍打了一下歐陽的左肩膀，轉(zhuǎn)身離去。

　　歐陽看著張醫(yī)生緩緩離去的身影，站在病房門前久久不能回過神來。她透過病房門上的小玻璃，看著躺在病床上昏睡的老白，一向被村民們喻為鐵娘子的她眼神里卻透露出絕望。

　　她癱軟地坐在病房門左側(cè)的走廊椅子上，拿出錢包里一家四口的合照，忍著聲音，偷偷地痛哭起來。

　　她似乎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歐陽年輕的時候是她們村里的一枝花。五官精致，皮膚皙白，兩個小蘋果肌還透露出紅潤的氣色。此外，她雖然讀書不多，但干活利索，性格開朗活潑，是村里很多年輕小伙子的追逐對象。只可惜，歐陽的爸爸歐陽老叔是一個爛賭鬼，把家里的家當都輸?shù)闷咂甙税肆?，毀了自己的人生不說，還間接地毀了自己四位女兒的婚姻?！皭矍闊o用，價高者得”是歐陽老叔的婚姻價值觀。因此，他還一直引以為豪地把這個八字口號灌輸給歐陽以及她的三個姐姐。在那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歐陽老叔以自己身為父親的姿態(tài)，強行把四個女兒嫁給了理想的金龜婿。當然，這一切只是他以為。

　　歐陽老叔以為，女兒們吊到金龜婿以后，他以后便可生活無憂，肆意馳騁賭場，甚至隔三差五就能約上三五酒友把酒當歌，一醉方休。如果非得用一句話總結(jié)他所向往的生活，那大概是賭場上論英雄，酒場上出真理。

　　只可惜，生活并未能如他所愿。甚至與他當初所想的隔著一個銀河系的距離。

　　歐陽老叔早在三年前就因為胃癌歸西了。而他的葬禮，是多么的凄涼。平日里賭場上的兄弟，酒場上的老友，并無一人出現(xiàn)。唯一出現(xiàn)的舊工友曾老叔，還只是為了討回歐陽老叔在世時拖欠了自己兩年的300塊錢。是的，沒錯。就真的只是300塊。曾老叔這頭拿回那300塊，香都沒上，那頭就屁顛屁顛地走了，猶如腳下生風一般迅速地消失在靈堂門口。

　　歐陽老叔這一走，真是安靜，安靜得像沒有來過人世間一樣。

　　半年之后，他的老伴徐阿姨也因為老人癡呆沒人能24小時看管而女兒們被送進了養(yǎng)老院。歐陽家隨著歐陽老叔的離世也終于可以消停一陣子。沒人再來討債，也不再出現(xiàn)一個醉漢，喝得酩酊大醉，隨手抄起一家伙，就把家里的電器亂騷一同，還追著家里人見人就打。有的時候摔盆子，有的時候直接拿起菜刀就往人身上砍過去。因此，年過七旬的徐阿姨身上的刀疤早已滿目瘡痍。徐阿姨身上的傷，有的是被直接當作追砍對象砍的，有的是護著孩子的時候擋刀的傷疤。

　　歐陽家每天上演的雞飛狗跳，成為了左鄰右里每天隔岸觀火的娛樂節(jié)目。只要哪一天歐陽家安靜下來，隔壁的老王就耐不住寂寞地往歐陽家里跑。他就是如此迫切地想知道歐陽家是出人命了還是歐陽老叔發(fā)神經(jīng)沒有鬧。也不知道為什么，人們總會覺得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哪怕它理應(yīng)屬于不正常的事，只要有一天不發(fā)生，人們也覺得它該發(fā)生。但那些平常該發(fā)生的事偶爾才發(fā)生，人們卻覺得這事不該發(fā)生。就像一個大環(huán)境下，十個人里面只有一個人是正常的，那個人卻只能被解讀為異類。

　　而歐陽，似乎就是家里的異類。

　　歐陽是家里最小的一個，排名第四。因此，無論是去世的歐陽老叔，還是隔壁老鄰居們都稱呼歐陽為阿四。而此稱號，也延續(xù)到婆家，被家里的婆婆呼來換去的時候用的名字。無論是歐陽的老公，還是歐陽老公的媽媽，從來都想不起來歐陽叫歐陽冬。他們只永遠只記得她叫阿四。而歐陽似乎已習慣了別人稱呼她為阿四。也許是因為逆來順受習慣了，又或者只是覺得無必要重重復復為一個名字而辯解，總之不知道什么原因，歐陽對于阿四這個稱呼甘之若飴。

　　當對于自我的習慣性認知成為了生活的掌控時，這個人似乎已經(jīng)丟失了她的靈魂。而此時，不知道是她自己丟棄了生活，還是她被生活遺棄了。她像《松子里的一生》里面的主人公松子小姐一樣，總以為用盡自己的力量去使別人快樂，而對方就會感恩，還自己一個微笑。

　　然而，世界又不是一個天秤，它只是一個圓，而且還是一個變化是永恒，不變是相對的球體，它又怎會如此公平對等？

　　歐陽有三個姐姐，分別叫歐陽春，歐陽夏，歐陽秋，而歐陽就叫歐陽冬。

　　歐陽家有一個很怪的習俗，說是要遵循偉大的中華民族文化，因此必須長幼有序。如果是真正的長幼有序，那便是最好的。偏偏歐陽家的長幼有序有著嚴重的自家鄉(xiāng)土特色。簡而言之，這其實是歐陽老叔為了鞏固自己作為一家之主的地位而擬定的不成文規(guī)定。所謂的歐陽家家訓，聽起來也總是讓人哭笑不得。歐陽老叔在剛把徐阿姨娶進門的時候還特意請了個江湖大師，到家里測了一下風水位置，并在家里擺了個所謂的風水牌匾，這牌匾上，用正楷，刻著歐陽老叔自己擬定的歐陽家訓。牌匾上寫著八個字：長幼有序，年長為大。

　　這八個字就像是歐陽家的魔咒一樣。讓原本家境殷實的歐陽家開始了漫漫無盡頭的衰退之路。也正是這股充斥著腐朽之氣的家風，讓歐陽冬成為了一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軟豆腐。

　　而如今，支撐了歐陽大半輩子的白叔快要撒手人寰，歐陽的未來何去何從，這使一直堅強能干但思想不獨立的歐陽陷入了絕境之中。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三小時以后，歐陽仍然像座石像一樣，做在病房門口左側(cè)的椅子上一動不動，她的腦袋一片空白，身體里外都滲著虛汗。

　　“白叔的藥快用完了，您的醫(yī)療卡上的錢已經(jīng)不足以給白叔治療今天的用藥了。您看是把錢續(xù)上，還是花500元我們醫(yī)院開車送您和白叔回家？畢竟醫(yī)院是有明文規(guī)定，資料卡上錢不夠，醫(yī)院就立刻停止所有的醫(yī)療救助。您目前的賬戶上，只后多打幾瓶葡萄糖水了?！痹疽褋G了魂的歐陽，聽到這個如雷震耳的消息，腦子更加一片空白了。

　　“請您先等等。我現(xiàn)在手頭上除了車費午餐費就沒錢了。但是，但是我兒子過來就有錢了。不好意思啊姑娘。請通融一下下吧”

　　“那您應(yīng)該有銀行卡什么的吧，現(xiàn)在醫(yī)院付費已經(jīng)與時俱進了，像微信，支付寶什么的掃一掃碼就可以馬上到賬?！弊o士像是個戴著個面具的無臉人，皮笑肉不笑的。一絲絲蒼涼從眼神里透著出來。

　　“姑娘，對不起，你看，我一個年過半百的鄉(xiāng)下婦人，連手機都還用的是老人機，只能打電話的那種，我哪會什么微信支付寶什么的，我平日里交水電都不太會呢，這些以前都是老頭子一手包辦的?！睔W陽急得臉蛋都紅了，手足無措的樣子讓護士更加不耐煩。

　　“那這瓶藥結(jié)束以后，我們只給病人注射葡萄糖水了。事先說明，葡萄糖水沒有任何的治療作用，只能為持續(xù)不能進食的病人提供能量。”護士落下冷冷冰冰的話轉(zhuǎn)頭就走了。留下歐陽一個人雙手緊緊握著，眼里含著淚光，傻站在原地。

　　“老頭子，沒錢了，我們的錢都花光了，家里的小賣部也掙不了什么錢，一下子也找不到靠譜的賣家把房子給賣了，這回可怎么辦？兒子又還在外地未能回來。女兒正在面臨著高考，我不能讓她知道這事讓她分心的。家里你那老媽子都年近八旬了，還有高血壓，她能承受得住這打擊嗎？我要怎么開口告訴她可能她要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了呢？老頭子，要是你真有什么三長兩短，那我可怎么辦呀？”歐陽喃喃自語，此刻的她似乎除了哭是真的什么也做不了的。

　　“哎呀哎呀，快來人??！”突然病房內(nèi)的叫喊把歐陽的魂也勾回來了。歐陽左看右看，發(fā)現(xiàn)是靠白隔壁床的病人在叫。歐陽一下子重進病房老白床前慌了手腳。

　　“老白，老白，你別嚇我。嗚嗚嗚嗚”兩行熱淚說來就來，是那么地猝不及防?！鞍桌咸?，您別顧著哭了，趕緊叫醫(yī)生來呀，趕緊地?！?p>　　“對，對，醫(yī)生，醫(yī)生…”歐陽急得站也站不穩(wěn)，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叫醫(yī)生。

　　醫(yī)生匆匆忙忙地趕過來，身后跟著一名護士?！拔椰F(xiàn)在先給病人做個簡單的檢查。”說著，就開始檢查病人的心跳，呼吸的頻率……病房里一下子忙碌了起來。

　　“病人算是搶救過來了，但他的情況比想象中要嚴重，您最好還是早點通知家人，讓他們能有些心理準備。畢竟有心理準備還是比沒有心理準備的好。突然地面臨死亡帶來的恐懼與打擊只會帶來更大的傷害?！?p>　　“那我交錢，用強效一點的藥呢，醫(yī)生，是不是還會有什么辦法？醫(yī)生，求求你，救救他吧?！?p>　　“阿姨，對不起，我已經(jīng)盡力了，珍惜剩下的時間?！?p>　　張醫(yī)生走了，歐陽顫抖的雙手開始翻閱手機的通訊錄。零零星星的就只有幾個人，至于要先撥出去給誰，歐陽卻在冰冷的走廊里猶豫了很久，很久。

　　這是6月初一個難熬的中午，歐陽顫抖的雙手終于撥出了這一通電話……